老人與海 作者：海明威

寧寧

老人與海（1）

他是一位孤獨(dú)的老人，每日搖著一只小船，獨(dú)自在墨西哥灣捕魚。整整八十四 天，他一無所獲。頭四十天，有個男孩跟他在一起。四十天后，他們一條魚都沒有抓到，男孩的父母把男孩叫了回去，告訴他說，這個老頭現(xiàn)在是個徹頭徹尾的“倒 霉蛋”，也就是說，倒霉到了極點(diǎn)。父母安排男孩跟另一條船下海，男孩順從地去了，結(jié)果第一個星期就抓到三條大魚。男孩看著老人每天搖著空船回來，心里很難 受，總是跑下岸，幫他把盤好的釣繩、拖鉤、漁叉和卷在桅桿上的帆布往回搬。老人的帆布上縫著幾個補(bǔ)丁,用以遮蓋破洞，整個卷攏之后，就像一面永遠(yuǎn)打不了勝 仗的敗軍之旗。

老人枯瘦而憔悴，脖頸后面有幾道深深的“溝壑”。兩腮有一些褐色斑塊，那是熱帶海洋反射的陽光，照在臉上形成的良性皮膚癌。 斑塊一直向下蔓延，布滿了兩頰。他那雙長年累月拉網(wǎng)、打漁的雙手，勒出了幾道深深的疤痕，疤痕上布滿了裂口，沒有一塊是新落下的，它們就像干涸的沙漠經(jīng)受 過風(fēng)蝕一樣古老。

老人渾身上下都顯得十分古樸，唯獨(dú)那雙眼睛，透著年輕的氣息，像海水一樣蔚藍(lán)，流露出歡快、不服輸?shù)纳袂椤?/font>

他們把小船泊在沙灘上，徑直爬上堤岸，這時，男孩說道：“桑提亞哥，我又可以跟你下海了，我在那條船上掙了點(diǎn)兒錢。”

老人以前教過男孩打漁，男孩打心眼里敬佩他。

“不行，你現(xiàn)在跟的是一條幸運(yùn)船，你就待在那里，哪兒也別去。”老人說道。

“可是，你不記得了？有一次，你整整八十七天沒抓到一條魚，結(jié)果在后來的三個星期里，咱們天天都能抓到大魚?！?/font>

“當(dāng)然記得，”老人說，“我也知道，你不是因?yàn)閷ξ覜]信心而離開我?！?/font>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還是個孩子，必須聽他的?！?/font>

“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崩先苏f。

“他沒有信心?！?/font>

“是啊，可是咱們有信心，對不對？”老人說。

“對，那我可以請你到露臺餐館喝點(diǎn)兒酒嗎？喝完咱們帶著這些家什回家。”男孩說。

“當(dāng)然可以啦。兩個打魚的去喝酒嘍。”老人說。

他 們坐在露臺餐館喝酒，不少漁夫都在拿老人尋開心，老人也不生氣。那些年邁的漁夫們看著他，都覺得很悲哀，但是并沒有流露出來，只是彬彬有禮地聊洋流，聊自 己能把魚線送進(jìn)大海多深，聊這些日子的好天氣，聊他們的所見所聞。當(dāng)天打魚得手的漁夫們都已經(jīng)回家了，他們把槍魚開膛破肚，平鋪在兩條厚木板上，四個人分 別抬著木板一角，搖搖晃晃地走向魚倉，在那里等冷藏車把這些魚運(yùn)往哈瓦那市場。捕到鯊魚的人把它們運(yùn)到海灣對岸的鯊魚加工廠，用滑車把鯊魚吊起來，去除肝 臟，切掉魚鰭，剝?nèi)ヴ~皮，再把魚肉切片準(zhǔn)備腌制。

刮東風(fēng)的時候，一股腥味兒會從鯊魚加工廠吹過海灣，但是今天的味道有點(diǎn)兒淡，因?yàn)闁|風(fēng)轉(zhuǎn)成北風(fēng)了，現(xiàn)在差不多停了。沒有熏人的腥臭味兒，坐在露臺餐館，喝著小酒，曬著太陽，甚是愜意。

“桑提亞哥?！蹦泻⒔械馈?/font>

“嗯？”老人應(yīng)道，他手里抓著酒杯，沉浸在對陳年往事的追憶中。

“明天我去給你抓些沙丁魚，怎么樣？”

“不用了，你去打棒球吧，我還有力氣劃船，羅吉里奧也能幫我撒網(wǎng)?！?/font>

“我想去。要是不能跟你一起打魚，替你做點(diǎn)兒別的事也行啊?！?/font>

寧寧

老人與海（34）

船駛進(jìn)小港灣的時候，露臺餐館的燈光已經(jīng)熄滅了，他知道大家都上床睡覺了。風(fēng)越來越大，現(xiàn)在正呼呼地刮著。不過港灣里靜悄悄的，他把小船一直駛到巖石下那一小片沙礫上。沒有人幫他，所以他盡可能把小船往上劃。然后他走下船，把它拴在一塊巖石上。

他卸下桅桿，把帆卷起來捆好，然后扛在肩上，開始爬坡。到現(xiàn)在他才知道自己累到了什么程度。他停了一會兒，朝后看了看，借著街燈映射的反光，他看到魚的大尾巴在船艄后面高高地聳著，還看到它裸露的白骨、黑乎乎的一團(tuán)腦袋和伸出的長劍嘴，中間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他又開始爬坡，在坡頂摔了一跤，于是扛著桅桿在地上躺了一會兒。他掙扎著站起來，可是太難了，他就扛著桅桿坐在地上，看著大路。一只貓遠(yuǎn)遠(yuǎn)地跑了過去，忙它自己的事去了，老人望著它，又望望大路。

最后，他把桅桿放下，站起身來，再抱起桅桿，扛到肩上，順著大路往家走。一路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小棚屋。

走進(jìn)小棚屋，他把桅桿靠在墻上，摸黑找到一個水瓶，喝了一口水，就躺在床上。他把毯子拉過來，蓋住肩膀、脊背和兩條腿，他臉朝下趴在報紙上睡著了，兩條胳膊直直地伸出去，手掌朝上。

上午，孩子從門口往里看的時候，他還在熟睡。風(fēng)刮得太猛，漂網(wǎng)漁船出不了海，男孩睡得很遲，爬起來就趕到老人的小棚屋，這兩天，他每天早上起來都會來這里看看。男孩看見老人在呼吸，又看見他的手掌，就哭了起來。他躡手躡腳出了門，去給老人弄些咖啡，一路走一路哭。

很多漁夫圍著那只小船，再瞧綁在邊上的東西，有一個卷著褲腳站在水里，用繩子丈量著魚骨架的長度。

男孩沒下去，他已經(jīng)去過了。有個漁夫在替他照看小船。

“他怎么樣？”其中一個漁夫大聲問。

“還在睡。”男孩大聲回答。他不在乎讓他們看見他哭?！罢l也別去吵他?！?/font>

“從鼻子到尾巴有18英尺長呢。”丈量魚骨架的漁夫大叫。

“我相信?！蹦泻⒄f。

他走進(jìn)露臺餐館，要了一聽咖啡。

“熱的，多放牛奶和糖?！?/font>

“還要別的嗎？”

“不要了，待會兒我看看他能吃點(diǎn)兒什么?！?/font>

“多大的一條魚啊！”老板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魚。你昨天打的那兩條魚也很好。”

“我那些該死的魚！”男孩說著，又開始哭了。

“你要喝點(diǎn)兒什么嗎？”老板問。

“不要了?！蹦泻⒄f，“告訴他們別去煩桑提亞哥。我一會兒再來。”

“告訴他我有多替他惋惜?！?/font>

“謝謝?！蹦泻⒄f。

男孩捧著那聽熱咖啡走進(jìn)老人的小棚屋，坐在旁邊，等著他醒來。有一回他似乎要醒了，結(jié)果又陷入沉睡中。男孩到路對面借了些木柴，加熱咖啡。

老人終于醒了。

“別坐起來?！蹦泻⒄f，“把這個喝了?！彼ＡП锏沽诵┛Х?。

老人接過來喝了下去。

“它們打敗了我，曼諾林。”他說，“真的打敗我了?！?/font>

“那條魚可沒打敗你?！?/font>

“它確實(shí)沒有。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打敗了我?！?/font>

“佩德里克在照看小船和釣具。魚頭你想拿去做什么？”

“讓佩德里克把它剁碎了放在漁柵里用吧?！?/font>

“劍嘴呢？”

“要是你想要，就給你吧。”

“我想要。”男孩說，“現(xiàn)在咱們得計(jì)劃一下其他的事情了。”

“大家找過我嗎？”

“當(dāng)然找過。還派了海岸警衛(wèi)隊(duì)和飛機(jī)呢?！?/font>

“大海太大了，小船太小了，很難看到?！崩先苏f，他現(xiàn)在體會到跟人說話有多開心了，不像對著大海講，只能自言自語。“我想你了。”他說，“你釣到什么了？”

“第一天釣到一條魚，第二天一條，第三條兩條?！?/font>

“很棒。”

“現(xiàn)在我們又要一塊兒釣魚了?！?/font>

“不。我不走運(yùn)。我不會再走運(yùn)了。”

“讓運(yùn)氣見鬼去吧?！蹦泻⒄f，“我會把好運(yùn)帶給你的。”

“你家里人同意嗎？”

“我不管。昨天我抓到兩條。不過現(xiàn)在咱們要一塊兒打漁了，因?yàn)槲疫€有很多要學(xué)呢。”

“咱們得弄一桿好矛，把它帶在船上。你可以從老福特車上拆一片彈簧片做矛尖。咱們到瓜納瓦科阿去把它磨尖，要經(jīng)過回火，不然會斷，我的刀就斷了?！?/font>

“我再弄一把刀來，還要把彈簧片磨好。這么大的東北風(fēng)要刮多少天？”

“可能三天，也可能更久?！?/font>

“我會把這些全部準(zhǔn)備好。”男孩說，“你把你的手養(yǎng)好，老人家?！?/font>

“我知道怎么照顧它們。夜里我啐了口奇怪的東西，感覺胸口什么東西破了?！?/font>

“那就把那個地方也養(yǎng)好?！蹦泻⒄f，“快躺下，老人家，我會給你把干凈襯衫拿來，再帶點(diǎn)兒吃的?！?/font>

“把我這幾天出海的報紙帶些過來?！崩先苏f。

“你得趕快養(yǎng)好身子，因?yàn)槲疫€有很多要學(xué)呢。你什么都可以教我。你吃了多少苦？”

“很多很多。”老人說，

“我會把食物和報紙帶來?！蹦泻⒄f，“好好休息，老人家。我會從藥店里給你帶點(diǎn)兒東西抹手。”

“別忘了告訴佩德里克，魚頭給他了。”

“不會忘的。我記著呢?！?/font>

男孩出了門，順著破舊的珊瑚巖路走下去，他又開始哭了。

那天下午，露臺餐館來了一群游客，他們望著下面空啤酒罐中間的海水和死梭魚，這時，一位女游客看見龐大的白色魚脊骨，后面巨大的尾巴高高聳起，東風(fēng)在港灣入口處掀得波濤洶涌，這幅魚骨架便隨著潮水一起一伏。

“那是什么？”她指著大魚長長的脊骨問侍者，現(xiàn)在它不過是一堆等著被潮水帶走的垃圾。

“鯊魚，”侍者說，“鯊魚。”他打算解釋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以前不知道鯊魚有這么帥氣、這么好看的尾巴?！?/font>

“我也不知道?！彼哪型檎f道。

在路的上坡處的小棚屋里，老人又睡著了。他依然臉朝下趴著，男孩坐在旁邊看著他。老人正夢見那些獅子。

寧寧

老人與海（33）

千萬別再胡思亂想了，他想。好運(yùn)會表現(xiàn)為各種形式，誰能認(rèn)得出呢？我真想買一些，不管哪種形式都行，什么價我都肯出。我希望看到燈光，他想?？晌蚁Ｍ氖绿嗔?。不過眼下我希望的就是燈光。他試著在船艄里坐得舒服些，便于掌舵，身上的疼痛告訴他，他沒有死。

夜里大概十點(diǎn)鐘左右，他看到哈瓦那城的燈光映在天際的反光。起初，燈光還只是依稀可見，像月亮升起前天際的一抹亮色。風(fēng)越來越大，隔著波濤涌起的海面，燈光越來越清晰。他轉(zhuǎn)進(jìn)亮光里，可能馬上就要抵達(dá)海流的邊沿了。

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想。它們可能還會來襲擊我?？墒?，黑夜里沒有武器，一個人能怎么辦？

他全身又僵又痛，他的傷口、全身疲勞過度的部位全都在寒夜里凍得疼痛。希望不用再打了，他想。我不用再打了。

但 是，到了半夜他又開打了，他知道這回打也沒有用。來了一大幫，他只看見它們的鰭在水里劃出一道道線，看見它們撲向大魚時閃閃的磷光。他舉起短棒，朝它們的 腦袋猛劈，它們在船下撕咬魚肉時，他聽到它們上下頜叩齒的聲音，小船打著顫。他照著自己能感覺到、能聽到的地方拼命打，可是短棒被什么東西咬住了，他只好 丟手。

老人從船舵上猛地拔下舵柄，雙手舉起來不斷劈下去?？墒撬鼈儸F(xiàn)在聚在船頭，開始是一個接一個，后來就一擁而上，等它們再轉(zhuǎn)身過來的時候，水下幾塊發(fā)光的魚肉已全被撕去了。

最 后，有一條跑來啃魚頭，老人知道，魚肉已經(jīng)全部被吃完了。魚頭很重，鯊魚咬進(jìn)去撕不下來，牙齒陷在里面，老人趁機(jī)掄起舵柄，朝鯊魚頭猛劈下去。他劈了一下 又一下，直到聽見舵柄裂了，便拿起裂了的舵柄去戳它。他覺得舵柄戳進(jìn)去了，知道它很鋒利，便又用力往里攮。鯊魚丟了魚頭，翻身就逃。這是這批鯊魚當(dāng)中的最 后一只，再沒什么可讓它們吃了。

老人累得喘不過氣來，覺得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是銅腥味兒混合著甜味兒的味道，他擔(dān)心了好一陣子，還好味兒不重。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說，“把這個吃下去吧，大花皮們。去做個夢，夢到你們害死了一個人吧?！?/font>

他 知道自己最后還是被打敗了，一敗涂地，沒有彌補(bǔ)的機(jī)會，他走回船艄，發(fā)現(xiàn)舵柄裂掉的一端插進(jìn)舵槽里還挺合適，掌舵一點(diǎn)兒問題都沒有。他把麻布袋圍在肩膀 上，把小船調(diào)回原來的航道。小船現(xiàn)在很輕快，他什么都不想，什么感覺都沒有?，F(xiàn)在什么都無所謂了，他只是用心地駕著船駛向家鄉(xiāng)的港口。夜里有幾只鯊魚來襲 擊大魚的殘骸，就像有人揀桌上的面包屑一樣。老人沒理它們，除了掌舵，他什么都不理會。他只注意到旁邊沒有重物，小船走得很是輕松自如。

船不錯，他想，好好兒的、一點(diǎn)兒都沒壞，除了舵柄，不過換舵柄很容易。

他能感覺到小船現(xiàn)在就在海流里面，能看到沿岸那些小漁村的燈光。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哪里，其實(shí)回家也沒什么意義。

不管怎么說，風(fēng)都是我們的朋友，他想。接著他又加了一句：有時候是。而大海里有我們的朋友，也有我們的敵人。還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我只要床，他想。床真是個好東西。你被打敗了，反而挺輕松的，他想。我從來不知道會這么輕松。是什么打敗了你？他想。

“什么都沒有，”他大聲說，“都怪我出海太遠(yuǎn)了?！?/font>

寧寧

老人與海（32）

另一條鯊魚咬口肉就跑開，來來回回，現(xiàn)在正大張著嘴巴奔過來。它撲到大魚 身上合攏上下頜時，老人看到白生生的魚肉從它的嘴角溢出來。老人朝它掄了一棒，卻只打到它的腦袋，鯊魚瞅了他一眼，把咬著的魚肉撕了下來。它正要溜走去吞 食，老人又朝著它打了一棒，只打在它橡膠般厚實(shí)的粗皮上。

“來呀，大花皮！”老人說，“再來呀！”

鯊魚沖過來，老人看到它咬住魚肉就打。他高舉木棒，使足力氣劈下去。這次他覺得打在了大腦底部的骨頭上，就朝著那里又劈了一棍，這時，鯊魚才慢吞吞地撕下魚肉，從魚身上滑下海去。

老人等著它們再來，結(jié)果兩條鯊魚都沒影兒了。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其中一只在水面上繞圈兒，另一只卻沒看到。

也不能指望打死它們，他想。想當(dāng)年，我是可以打死它們的。不過現(xiàn)在我把它們兩個都打得不輕，沒有一條不難受的。要是有根可以用雙手握著的棒球棒，我一定會把第一條鯊魚打死的。就算現(xiàn)在也能，他想。

他不想再看大魚，知道一半的魚肉都被糟蹋了。他跟鯊魚較量的時候，太陽就西落了。

“天馬上就要黑了?！彼f，“我就能看到哈瓦那的燈光了。要是我偏東偏得太遠(yuǎn)，那我就會看到新海灘的燈光?！?/font>

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他想。希望沒人太擔(dān)心我。當(dāng)然啦，孩子肯定會擔(dān)心的。不過我知道，他對我有信心。很多上點(diǎn)兒年紀(jì)的漁夫也會擔(dān)心。還有其他很多人也會，他想。我住的鎮(zhèn)子上的人都很善良。

他不能再跟大魚講話了，因?yàn)轸~被糟蹋得太慘了。他想了個辦法。

“半條魚啊?！彼f，“曾經(jīng)的整條魚啊，我很抱歉，我出海太遠(yuǎn)了。我把咱們倆都?xì)Я?。不過你我倒殺了很多鯊魚，還把很多條給打殘疾了。魚老弟，你以前殺過多少？你嘴巴上的那把劍可不是白長的?！?/font>

他喜歡想象這條魚在海里自由自在地暢游，想象它那個時候會怎么對付鯊魚。我該把它的劍嘴砍下來，用它跟鯊魚斗，他想?？上]有斧頭，后來連刀都沒了。

要是我有，就可以把它綁在槳柄上，多棒的武器啊！那咱們就可以一起跟它們打了。要是它們夜里來，你會怎么做？你能做什么？

“跟它們打。”他說，“我要跟它們拼到死?！?/font>

但是，現(xiàn)在漆黑一片，沒有燈光，沒有亮光，只有風(fēng)，只有揚(yáng)著的帆。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jīng)死了，于是把兩只手握在一塊兒，尋找手掌的感覺。手掌沒有死去，只要把手一張一合，它們就會帶來疼痛，這是活著的感覺。他將脊背靠在船艄，知道自己沒有死。這是肩膀告訴他的。

我本來許諾，只要抓到大魚，就念完那些禱詞的，可我現(xiàn)在太累了，念不了，他想。我還是把麻布袋拿過來蓋在肩膀上吧。

他躺在船艄掌著舵，等著天際的燈光亮起來。我還有半條魚，他想。說不定我運(yùn)氣不錯，能把這半條帶回去。我也該交點(diǎn)兒好運(yùn)了。不，他說，你出海太遠(yuǎn)，把自己的好運(yùn)給褻瀆了。

“別蠢了?！彼舐曊f，“清醒點(diǎn)兒，掌好舵。說不定你還有很多好運(yùn)呢。”

“要是有地方買，我倒想買些?！彼f。

我拿什么買呢？他問自己?？梢杂靡话褋G了的漁叉、一把破刀和兩只血肉模糊的手去買嗎？

“本來是可以的?！彼f，“你本來想用八十四天的出海紀(jì)錄去買的，他們也差點(diǎn)賣給你了?！?/font>

寧寧

老人與海（31）

“魚啊，我本來不該跑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彼f，“害了你，也害了我。魚啊，真對不起。”

嘿，他提醒自己，趕快去看看刀綁得緊不緊，看看繩子斷了沒有。再把你的手弄好，因?yàn)檫€會來更多的鯊魚。

“要是有塊石頭磨磨刀就好了?！崩先丝纯礃系睦K子說，“我該帶塊磨刀石來的?！蹦阍搸У臇|西多著呢，可是你沒帶，老頭兒，他想。現(xiàn)在沒時間想你沒帶的東西了，趕快想想你手頭都有什么吧。

“你說得很有道理?！彼舐曊f，“可我煩透了?！?/font>

小船一路往前走，他用腋窩夾住舵柄，把兩只手放進(jìn)水里浸著。

“天知道最后那條鯊魚吃了多少。”他說，

“不過現(xiàn)在船倒輕巧多了?！彼辉溉ハ氪篝~朝下的那面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慘狀。他知道，每回那條鯊魚把船顛得直晃，就有一大塊魚肉被撕去了，也知道現(xiàn)在大魚給所有的鯊魚留下了一道香味兒，寬得就像穿越大海的大馬路。

這條魚夠一個人吃整整一冬了，他想。別再想這些了。歇歇吧，把兩只手歇好，爭取保住剩下的魚肉?，F(xiàn)在水里的氣味兒那么大，我手上的血腥味兒根本就不算什么。再說了，它們也不怎么出血了。手上的傷口都不嚴(yán)重，說不定出點(diǎn)兒血，左手就不會抽筋了呢。

現(xiàn)在我想點(diǎn)兒什么呢？他想。沒什么好想的，我什么都不能想，要等著對付下一波鯊魚。真希望這是場夢啊，他想?？墒钦l知道呢？說不定結(jié)果不錯呢。

接著來的鯊魚是條鏟鯊，它是獨(dú)自來的。可惜豬沒有那么大的嘴巴，能把人的頭一口吞下，不然它真像一頭奔向食槽的豬。老人先讓它啃到大魚，再用槳上綁的刀子一把捅進(jìn)它的腦子里?？墒酋忯~滾下水的時候突然朝后一扭，刀刃啪的一聲斷了。

老人坐下來掌舵，大鯊魚慢慢沉入水中，他連看都懶得看它一眼。鯊魚先是跟原來一樣大，接著縮小了點(diǎn)兒，再過會兒又變成了小黑點(diǎn)，以前老人最喜歡看這種景象了，可現(xiàn)在他連頭都懶得抬。

“我手頭還有帶把兒的漁叉?！彼f，“可惜沒什么用。我還有兩只槳、一根舵柄和一根短木棒?！?/font>

現(xiàn)在它們把我打敗了，他想。我太老了，打不死鯊魚。不過，只要我有槳、短木棒和舵柄，我就還要試試。

他又把雙手放進(jìn)水中浸著。暮色蒼茫，海天之間，空無一物。天上的風(fēng)比先前更大，他一心只想快些看到陸地。

“你累了，老頭兒?！彼f，“累到骨子里了?！?/font>

直到日落前，才有鯊魚再次來襲擊。

老人看見兩條鯊魚露出褐色的鰭一路奔來，肯定是大魚在水里一路撒下的香味兒把它們引來的。它們順著氣味兒就來了，連找都不用找，并排著徑直奔向小船。

他塞緊舵柄，系牢帆布，伸手到船艄去拿木棒。這根木棒是從一支破槳上鋸下來的槳柄，長約英尺，上面有個把手，所以一只手拿著更好用。他用右手握緊把手，等著鯊魚過來。兩條都是大花皮。

我要讓第一條咬緊魚肉后再照著它的鼻尖猛打，或者揍它的頭頂，他想。

兩條鯊魚一塊兒擠過來。他看到離得最近的那條張開大嘴，一口咬進(jìn)銀色的魚肚子，便高高舉起短棒，重重地劈在鯊魚的寬頭頂上。木棒落下，他感覺像碰到了橡膠一樣堅(jiān)韌的東西，可同時也感覺到骨頭的剛硬，于是，他再次朝著它的鼻尖猛劈，鯊魚從大魚身上翻下了海。

寧寧

老人與海（30）

小船就這樣往前走了兩個小時，他在船艄歇著，時不時嚼一點(diǎn)馬林魚的魚肉，盡量多休息，恢復(fù)體力。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兩條鯊魚中的第一條。

“啊伊！”他大叫了一聲。這個詞沒法解釋，或許就像釘子穿透一個人的手掌，釘進(jìn)木頭的時候，那個人發(fā)出的慘叫聲。

“大花皮！”他大聲說，他已經(jīng)看見第一個魚鰭后面又來了第二個魚鰭，看到它們褐色的三角鰭和橫掃一切的尾巴，他知道這兩條是窄頭雙髻鯊。它們早就餓得頭暈?zāi)X脹，這下聞到肉味兒興奮極了，一會兒迷失得暈頭轉(zhuǎn)向，一會兒又興奮地尋到了肉味兒，總之，它們越來越近了。

老 人把船帆系牢，把舵柄塞緊。接著拿起綁著刀的槳。兩只手疼得不聽指揮，他只好盡量輕輕握著舉起來。他把手掌張開合攏，放松放松。然后再牢牢攥起來，讓它們 適應(yīng)疼痛，待會兒就不會因怕痛不敢用力了。他看著兩條鯊魚游過來，此時已經(jīng)能看到它們又扁又寬、鏟子尖兒似的腦袋了，還有帶白尖兒的寬胸鰭。這種鯊魚惹人 生厭，氣味難聞，既吃臭魚爛蝦，又嗜殺成性，餓的時候連船槳船舵都要咬。趁著海龜在水面上睡著的時候一口咬掉海龜腳的，就是這些鯊魚，它們餓起來會攻擊在 水里游的人，即使這個人身上沒有魚血的腥氣或魚的黏液，它們也不放過。

“喂！”老人說，“大花皮，過來呀，大花皮?！?/font>

它們來 了?？伤鼈儾幌聃涻從菢?，徑直過來。其中一條轉(zhuǎn)過身消失在船下面，在底下對著大魚又扯又拽，把船頓得直顫。另一條用它黃色的瞇縫眼看了一眼老人，就張開半 圓的嘴巴沖過來，撲在大魚身上剛才被咬過的地方。它褐色的頭頂和脊背上，就在腦子和脊髓相連的地方，清清楚楚地顯出一條線，老人舉起綁在槳上的刀，朝著那 個連接點(diǎn)一把捅進(jìn)去，抽出來，再照著鯊魚像貓一樣瞇縫著的黃眼睛，一下攮進(jìn)去。鯊魚放開大魚，滑下水去，臨死還吞咽著到嘴的東西。

剩下的那 條鯊魚還在糟蹋大魚，船還在搖來擺去，老人松開帆布腳，小船打了個轉(zhuǎn)兒，鯊魚就從底下露了出來。他一看見鯊魚，馬上探出身子，從船邊攮了它一刀?？伤煌?到鯊魚厚實(shí)的皮肉，刀子都沒進(jìn)去。捅這一下不光讓他的雙手生疼，肩膀也痛得厲害。可是鯊魚馬上又露出頭來，老人趁它伸出鼻子，向大魚靠近的時候，不偏不倚 地扎在它扁平腦袋的中心。老人抽回刀，照準(zhǔn)鯊魚那個要害再次扎下去，它還是掛在大魚上不肯松口，老人又戳它的左眼，鯊魚還掛在上面。

“不松 口？”老人說著，把刀刃插進(jìn)它的椎骨和大腦中間。這個地方好扎，他感覺鯊魚的軟骨斷了。老人把槳顛倒過來，把槳葉插進(jìn)鯊魚上下頜中間，想撬開它的嘴巴。他 把槳葉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鯊魚松開口滑了下去，他說，“滾吧，大花皮。滾他媽1英里深。滾去看你的朋友吧，搞不好那是你媽呢?！?/font>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槳放下，然后重新把帆腳系好，帆鼓起來了，他將船撥回到原來的航線上。

“這兩個家伙肯定吃掉了它四分之一的肉，還是最好的肉。”他大聲說，“真希望這是場夢，希望我從來沒釣到它。魚啊，我真的很抱歉。一切都亂套了?！彼辉僬f，現(xiàn)在他不想再看魚了。魚的血流干了，被浪沖的看上去像鏡子銀色的襯底，不過身上的條紋倒還能看得出來。

寧寧

老人與海（29）

“別胡思亂想了，老頭兒?！彼舐曊f，“趕快順著這條航線往前走，見機(jī)行事吧?！?/font>

可 我還得想一想，他想。因?yàn)槲乙矝]別的事可做了。只剩這件事和棒球。不知道大球星迪馬喬看到我扎它腦袋的樣子會怎么想？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他想。誰都會。 可是，你覺得我的手疼能不能跟骨刺相提并論？我可不知道。我的腳后跟從來沒出過毛病，只有一次，我游泳的時候踩在魚上，被它蟄得生疼，連小腿都麻了，那可 真是痛得夠嗆。

“想點(diǎn)兒高興的吧，老頭兒?！彼f，“現(xiàn)在你離家越來越近了。少了四十磅，行駛更輕便了?！?/font>

他非常清楚船到海流里面會出什么事兒。不過現(xiàn)在無事可做。

“不，有事可做?！彼舐曊f，“我可以把刀子綁在槳柄上。”

于是，他用腋窩夾住舵柄，用腳踩住船帆底部，騰出手來把刀子綁到了舵柄上。

“好啦?！彼f，“我還是個老頭兒，不過不是赤手空拳的老頭兒了?！?/font>

現(xiàn)在海風(fēng)稍稍大了點(diǎn)兒，船走得很順。他看看魚的上半身，又燃起了些許希望。

不抱希望就太蠢了，他想。而且，我覺得不抱希望是種罪孽。不要再想什么罪孽不罪孽的了，他想。就算不管罪孽的事，現(xiàn)在也還有好多問題要考慮呢。再說了，我也不懂什么罪孽。

我 不懂罪孽，可能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罪孽?；蛟S殺死這條魚就是種罪孽。我想，就算我殺死它是為了維持生計(jì)，為了給人們供應(yīng)食糧，也還是罪孽。不過這么說那一切 都是罪孽了。何況現(xiàn)在再考慮什么罪孽不罪孽的已經(jīng)晚了，有人是領(lǐng)著工資專門考慮這些問題的，就讓他們琢磨去吧。你生來就是要做漁夫的，就像那條魚生來就是 要做魚一樣。圣佩德羅①[①　耶穌剛開始布道時，在加利利海邊所收的較早的四個門徒之一。

]就是個漁夫，大球星迪馬喬的爸爸也是個漁夫。

不 過，沒有報紙看，也沒有廣播聽，凡是摻和上的事他都喜歡想一想，他想了很多東西，繼續(xù)琢磨罪孽。你殺死那條魚不光是為了維持生計(jì)，為了賣魚肉糊口，他想。 你殺死它是為了自己的面子，因?yàn)槟闶莻€漁夫。它活著的時候你愛它，死了以后你也愛它。要是你愛它，殺死它就不算罪孽。還是說，愛它、殺死它，反而罪加一 等？

“你想得太多了，老頭兒?！彼舐曊f。

可是你殺死鯖鯊的時候感覺很爽，他想。它跟你一樣，也是靠吃活魚生存的。它跟某些鯊魚不一樣，它不吃死魚臭肉，不會什么都往肚子里吞。它美麗而高貴，無畏而無懼。

“我是出于自衛(wèi)才殺了它的?！崩先舜舐曊f，“而且我干得很徹底。”

再說了，世上萬物，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一物克一物。打漁養(yǎng)活了我，卻也讓我痛苦萬分。其實(shí)是孩子在養(yǎng)活我，他想。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他 向船舷彎下腰去，在魚剛才被鯊魚咬過的地方撕下一塊魚肉。他把魚肉放進(jìn)嘴里嚼著，感覺這肉很不錯，美味、結(jié)實(shí)、多汁，有肉味兒，只不過不是紅色，而且里面 也沒什么絲絲連連的肉筋，他知道到市場上能賣出最高的價錢?？上]辦法阻止它的味道溢到水里去，老人知道，異常艱難的時刻就要來臨了。

微風(fēng)徐徐吹著，風(fēng)向偏東北，他知道，這意味著風(fēng)不會停下。老人抬眼望去，看不到點(diǎn)點(diǎn)帆影，看不到一艘輪船的影子，也看不到黑煙。只有飛魚從船頭的水下躍起，向兩旁飛去，還有一片片黃色的馬尾藻?，F(xiàn)在連只鳥兒都看不到了。

寧寧

老人與海（28）

那股血腥味兒時有時無，不過它很快會再次找到，或者僅僅聞見一縷腥氣兒就 順著航線快馬加鞭趕過來。這是一條龐大的灰鯖鯊，天生就游得飛快，跟大海里最快的海魚游得一樣快，除了嘴巴，它全身上下都很美。它的背像劍魚那么藍(lán)，肚子 銀光發(fā)亮，身上的皮又光滑又健美。它生得跟劍魚一樣，只是長了一對巨頜?，F(xiàn)在它正在水下游得飛快，所以巨頜緊緊閉著，它的背鰭高高聳著，一動不動，一路把 水劈開。包裹巨頜的雙唇緊閉著，里面八排牙齒都朝里傾斜。大多數(shù)鯊魚的牙齒都是普普通通的角錐型，而它不同，它的牙齒就像一個人把手握成爪形時的手指一 樣，而且，長度跟老人的手指也差不多，兩側(cè)都像被剃刀切削過一樣鋒利。這樣的魚，天生就是要以大海里的所有魚類為食的，就算那些魚迅捷、強(qiáng)壯、兇猛，別無 敵手，也都是它的口中物?，F(xiàn)在它聞到新鮮的腥味兒，就一路趕來，藍(lán)色的背鰭斬水破浪。

老人看著它靠近，知道這是一條無畏無懼、為所欲為的鯊魚。他一邊準(zhǔn)備漁叉，系牢繩子，一邊看著鯊魚奔來。繩子短了點(diǎn)兒，因?yàn)樗麆偛鸥盍艘恍┤ダΥ篝~。

老人現(xiàn)在頭腦清醒，他準(zhǔn)備豁出去了，但不抱什么希望。不可能再有剛才那么好的事了，他想?？粗忯~越來越近，他瞅了一眼大魚。倒不如是場夢，他想。我阻止不了它攻擊我，但也許我能抓住它也說不定。大尖牙，你他媽的見鬼去吧！他想。

鯊 魚急急撲向船艄去咬大魚，老人看到它張開的大嘴、怪異的雙眼和咬下去的牙齒，喀哧一聲，一口咬進(jìn)魚尾上面的肉里。鯊魚的頭露出水面，它的背也浮了上來，老 人聽到大魚皮肉被撕裂的聲音，這時，他把漁叉搗進(jìn)鯊魚的腦袋，扎在兩眼之間的橫線跟鼻子往上的交叉點(diǎn)上，其實(shí)魚頭上并沒有這樣一條線，只有笨重、尖利的藍(lán) 色魚頭和大大的雙眼，還有伸出來準(zhǔn)備吞噬一切的上下頜。不過，大腦正好就在這個交叉點(diǎn)上，給老人戳中了。他用血肉模糊的兩只手來扎，使出全身氣力將一把好 漁叉往里捅。他戳的時候沒抱什么希望，只是很堅(jiān)決，惡狠狠地只管扎。

鯊魚翻過身來，老人看到它的眼睛已經(jīng)沒有生氣了，接著，它又翻了個身， 往自己的身上繞了兩圈。老人知道它已經(jīng)死了，可這條鯊魚不甘心。它雖然仰天躺著，可尾巴還在拍打，上下頜咬得咔咔響，像快艇一樣破水而去。海水被它的尾巴 拍起一片白色的浪花，它四分之三的身子都露在水面上，繩子越繃越緊，緊得直發(fā)顫，最后啪的一聲繃斷了。鯊魚在水面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老人望著它，不一會 兒，它慢悠悠地沉了下去。

“它咬走四十磅肉。”老人大聲說，它還把我的漁叉和繩子都帶走了，他想，現(xiàn)在，我的魚又流著血，其他鯊魚也會來的。

大魚被咬爛后，他就不想再看它了。大魚被咬住的時候，他感覺仿佛是自己被咬了。

不過我把咬我這條魚的鯊魚給殺死了，他想。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鯖鯊。上帝知道，我見過好些大鯖鯊呢。

先前的事太好了，結(jié)果就長久不了，他想?，F(xiàn)在我倒希望那是一場夢，希望我從來沒釣到這條魚，希望睜開眼看到自己獨(dú)個兒躺在鋪著報紙的床上。

“人生來可不是給打垮的?！彼f，“人可以被消滅，但不能被打垮?！北M管這樣，殺死大魚還是讓我很難受，他想。艱難的時刻馬上就要來了，可我連個漁叉都沒有。鯖鯊又殘酷、又能干、又強(qiáng)壯、又聰明。不過我比它更聰明?；蛟S不是這樣，他想?；蛟S我只是比它裝備好而已。

寧寧

老人與海（27）

“只有這樣才能殺死它?！崩先苏f，喝點(diǎn)兒水讓他感覺好些了，知道自己不會暈過去了，頭腦也清醒了。看樣子，它足足有一千五百多磅，他想。有可能更重呢。要是開膛后凈重三分之二，賣三十美分一磅，能賣多少錢？

“要用鉛筆算算才行。”他說，“我頭腦還沒那么清醒。不過，我覺得大球星迪馬喬今天肯定會為我驕傲的。我沒生骨刺，不過這兩只手和背可痛壞了。”不知道骨刺是什么，他想?；蛟S長了骨刺，我們自己還不知道呢。

他 把魚捆在船頭、船尾和中間的橫梁上。這條魚太大了，就像在小船旁邊又綁了一條船，不過這條船比小船本身要大得多。他割下一段繩子，把魚的下頜跟它的長劍嘴 扎緊，這樣魚嘴就不會張開，他們就可以利利索索地往前走了。接著，他撐起桅桿，用根棍子做斜桁，裝上吊桿，揚(yáng)起補(bǔ)滿補(bǔ)丁的破帆，小船起航了。他半躺著臥在 船艄，往西南方向去了。

不用羅盤他也知道哪兒是西南。他只需感覺到信風(fēng)吹著，看見船帆鼓著就行了。我最好丟根釣線下去，上面拴上勺子，看看 能不能撈點(diǎn)兒東西吃，吸收點(diǎn)兒水分。可他找不到勺子，他那些沙丁魚已經(jīng)壞了。于是，路過黃色馬尾藻的時候，他用漁叉撈了一片，抖動一下，竟然掉下很多小 蝦。足足有十幾只，它們又蹦又跳，像一把沙蚤。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掉它們的腦袋，一把送進(jìn)嘴里，連皮帶尾全都吞進(jìn)肚子里。這些蝦很小，可他知道，它們很有 營養(yǎng)，而且味道也不錯。

老人瓶子里還有兩口水，他吃蝦的時候喝掉了小半口。小船受到拖累還能走得這么穩(wěn)，算是很順利了，他用腋窩夾著舵柄掌 著方向。扭頭就能看到魚，而且，只要看看自己的雙手，感覺一下靠著船艄的脊背，他就知道這一切不是一場夢，而是真的發(fā)生過。剛才事情接近尾聲時，有那么一 陣子，他感覺很難受，還覺得可能是在做夢呢。當(dāng)時他看到魚跳出水面，在墜入水中之前，一動不動地懸在空中，覺得這一切太離奇了，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這 會兒，盡管他看東西跟往常一樣清楚，不過當(dāng)時可看不清楚?，F(xiàn)在，他知道魚就在他身邊，他的雙手和背疼得這么厲害，這都不是夢。手很快就會恢復(fù)的，他想。血 流得把傷口都洗干凈了，咸水會把它們治好的。真正的海灣，暗藍(lán)色的海水，這是天底下最靈驗(yàn)的妙藥了。我現(xiàn)在只要讓頭腦保持清醒就行了。雙手已經(jīng)盡職盡責(zé) 了，我們走得也挺順利的。它的嘴巴緊緊閉著，尾巴筆直地豎著，我們像兩兄弟似的一路前行。這時，他又有點(diǎn)兒犯糊涂了，他想，到底是魚在帶著我走，還是我在 帶著魚走？要是我把它拖在后面，那就不用問了；要是魚被窩囊地丟在船里面，那也不用問了?？墒撬麄儌z是肩并肩拴在一塊兒走的。老人心想，要是它喜歡帶著我 走就帶著我走吧。我是耍了手段才比它強(qiáng)的，它也沒成心害我。

他們走得很順利，老人把兩只手泡在咸水里，努力保持頭腦清醒。看看天上，厚厚的積云上飄著好些卷云，老人知道今天一整夜都有微風(fēng)。老人隔一會兒就扭頭看看魚，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們就這樣走著，過了一個小時，突然跳出一條鯊魚，開始攻擊他的魚。

鯊魚的出現(xiàn)不是意外事件。那一片烏云似的鮮血沉到1英里深的海水中緩緩散開，鯊魚聞血而動，從深處浮了上來。它來得又急又猛，劃破了藍(lán)色的水面，出現(xiàn)在太陽底下，可它滿不在乎。接著，它又鉆到水面底下，尋找那股血腥味兒，然后順著小船和魚的航線往前追。

寧寧

老人與海（26）

他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有任何收獲。他想，那我要再試一次，只是還沒動手，他就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

他 調(diào)動起自己所有的痛苦、所剩無幾的氣力和久違的驕傲，去對付大魚猛烈的垂死掙扎。大魚朝他這邊輕輕地側(cè)著身子游過來，它的長吻差點(diǎn)就要碰到船幫了，眼看它 就要從船跟前過去了，它的身子那么長，入水那么深，脊背那么寬，銀光閃閃，紫色的條紋一道又一道，在水里鋪得無邊無際。

老人丟下繩子，兩腳踩穩(wěn)，伸長手臂，高高舉起漁叉，使出全身力氣，再加上他剛聚集的氣力，把漁叉送進(jìn)魚的腹側(cè)，剛好扎在翹在半空、跟老人胸口齊平的大胸鰭后面。他覺得鐵叉刺進(jìn)去了，便頂在鐵叉上，再往里面送，然后使出渾身力氣，死命往里頂。

死亡鉆進(jìn)身體里，魚一下子驚得活了過來，它高高地躍出水面，露出又長又寬的身子，顯示出它全部的力和美。它像掛在小船上、老人的頭頂上，高居半空。接著，它墜入水中，浪花四濺，潑了老人一身，潑了小船一船。

老 人頭暈?zāi)垦＃瑦盒碾y忍，看不清東西?？伤€是清理了漁叉繩，慢慢兒地從兩只蹭掉皮的手里往外放，眼睛能看清東西的時候，他看見魚仰面朝天，銀光閃閃的肚子 翻了上來。漁叉桿斜著從魚肩伸出來，海水被它心臟流出的鮮血染成了紅色。開始像湛藍(lán)海水里的一片淺灘，至少有一英里深，接著這幽暗的淺灘如同云彩一般鋪 開。銀亮的魚靜靜地隨著波浪的起伏左搖右擺。

趁著這一陣子眼前清楚，老人認(rèn)真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把漁叉繩在船頭纜柱上繞了兩圈，便低下頭，雙手捧著腦袋。

“讓我的頭腦保持清醒吧?！崩先丝吭诖^木板上說，“我是個累壞了的老頭兒，可我殺死了我這個魚兄弟，現(xiàn)在，我得干苦活了?！?/font>

現(xiàn)在，我得準(zhǔn)備繩套和繩子，把它捆在船邊，他想。就算把船灌滿水載上它，再把水舀出去，就算只裝我們兩個，這只小船也裝不下它。我必須把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再把它拉過來捆好，然后撐起桅桿、揚(yáng)起帆，準(zhǔn)備回家。

他 把魚拉到船邊，好從腮里穿根繩子進(jìn)去，再從嘴里掏出來，把它的腦袋貼著船頭綁起來。我想看看它，想碰碰它，想摸摸它，他想。它將給我?guī)碡?cái)富，他想。不過 我想摸它倒不是因?yàn)樗鼤屛野l(fā)財(cái)。我想，我能感覺到它的心，他想。我第二次把漁叉桿往里推的時候就碰到它的心臟了。趕快把它拽過來捆結(jié)實(shí)，在它尾巴和身子 中間各加個繩套，把它綁在小船上。

“趕快干活吧，老頭兒。”他說著喝了一小口兒水。“現(xiàn)在戰(zhàn)斗結(jié)束了，要干重活了?！?/font>

他抬頭看看天，又望望水里的魚，再認(rèn)真看看太陽。這會兒才剛剛中午，他想。刮信風(fēng)了。這些繩子現(xiàn)在不用管了，回家后，孩子會跟我一起接起來的。

“過來吧，魚?！彼f著，可是魚不過來。

魚現(xiàn)在正躺在那里，隨著海浪翻滾，老人朝它劃過去。

他 靠到魚跟前，讓船頭貼著魚頭，它竟然有這么大，他簡直難以置信。但他還是從纜柱上解下漁叉繩，從魚鰓里穿過去，再從下頜拉出來，在魚的長劍嘴上繞了一圈， 然后再穿過另一邊鰓，再在長劍嘴上繞個圈兒，把兩股繩子打個結(jié)，拴在船頭的纜柱上。接著，他割了一段繩子，到船艄去捆魚尾巴。魚已經(jīng)從原來的銀紫相間變成 了銀白色，身上的條紋跟尾巴一樣，呈現(xiàn)淡淡的紫色。這些條紋比一個人張開五指的手還要寬，魚的眼睛似乎超然物外，像潛望鏡上的鏡片，又像迎神隊(duì)列里的圣 徒。

寧寧

老人與海（25）

起初，他只看到一片黑影，過了好一會兒，它才整個兒從船底下穿過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它有那么長！

“不！”他說，“它不可能那么大！”

可 它就是那么大。兜完這一圈兒，它浮到水面上，離船只有30碼遠(yuǎn)，老人看到它露出水面的尾巴。這條尾巴比長柄大鐮刀的刀身還長，深藍(lán)色的水面上呈現(xiàn)出淡淡的 紫色。尾巴一路劃開水面，而魚身又緊貼著水面底下游，它龐大的身子和一圈一圈的紫色條紋清晰可見。它的背鰭朝下垂著，巨大的胸鰭鋪開得很寬。

在這一圈，老人看到了魚的眼睛，還看到兩條灰色的七鰓鰻圍在大魚身邊游來游去。它們時而偎著它，時而溜開，時而在它的影子里輕松游玩。這兩條魚都有三英尺長，游得快時，就如鰻魚那樣，全身扭擺。

老人現(xiàn)在渾身冒汗，不是太陽曬的，而是另有緣故。魚平靜而沉著地兜著圈子，每一圈他都會收些繩子，他敢肯定，再過兩圈，他就能找個機(jī)會把漁叉刺向大魚。

可我必須讓它往這邊靠，靠近一點(diǎn)兒，再近一點(diǎn)兒，他想。我可不能叉它腦袋，必須扎它心臟。

“沉住氣，卯足勁兒，老頭兒?！彼f。

又過了一圈兒，魚的脊背露出了水面，可它離船還是太遠(yuǎn)了。又過了一圈，還是太遠(yuǎn)，不過它聳出水面更高了。老人相信，再收些繩子，就能讓它靠攏過來。

他早就把漁叉準(zhǔn)備好了，綁著漁叉的一捆細(xì)繩就放在一只圓籃子里，繩子的另一頭兒系在船頭的纜柱上。

這時，魚正兜過來，安詳而美麗，只有大尾巴在撥著水。老人使盡渾身力氣把它往跟前拽，可它只稍稍偏了一下身子，就馬上扳正了，接著開始兜圈。

“我拉動它了，”老人說，“剛才我拉動它了?！?/font>

這會兒，他又開始眩暈了，可他還是盡力拽住大魚。我拉動它了，他想。說不定這次我就能把它解決了。手，快給我拉！腿，給我站穩(wěn)！頭，給我撐下去！給我撐下去吧。你從來不出毛病的。這回我一定要把它拉過來。

他打起精神，在魚靠攏之前，提前做好準(zhǔn)備，使出全身力氣拽繩子，可是，魚只順著繩子游過來一半，就扳正身子，游走了。

“魚啊，”老人說，“魚啊，反正你是難逃一死了，非要把我也拖死嗎？”

這樣是徒勞無功的，他想。他的嘴巴已經(jīng)干得說不出話了，這會兒又不能伸手去拿水喝。這次我一定要叫它過來，他想。再這么轉(zhuǎn)下去我可不行了。不，你行的。他給自己打氣。你永遠(yuǎn)都行。

又過了一圈兒，他差點(diǎn)成功?？婶~又扳正身子慢慢游開了。魚啊，你這是要?dú)⒘宋遥先诵南?。不過你有權(quán)利這么干。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安詳、更高貴的東西，兄弟。來吧，來殺了我吧。我不在乎誰殺了誰。

你腦子糊涂了，他想。你得保持頭腦清醒。保持頭腦清醒，知道該怎么像個男子漢一樣熬下去，或者像條魚一樣撐住，他想。

“頭啊，清醒起來吧?！彼玫筒豢陕劦穆曇粽f，“趕快清醒起來?！?/font>

魚又轉(zhuǎn)了兩圈，還是沒有任何進(jìn)展。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得住了，老人想。每次他都覺得自己快要昏過去了。我不知道，可我要再試一次。

他又試了一次，開始把魚拉過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過去了。魚扳正身子，在空中擺著尾巴，又慢慢游開了。

我還要再試一次，老人向自己保證。這時，他的雙手已經(jīng)磨得鮮血淋漓了，眼睛隔一陣兒才能看清楚東西。

寧寧

老人與海（24）

“這個圈兒很大。”他說，“可它到底在繞圈兒了。”

過了會兒，繩子再也收不動了，他牢牢拽住繩子，直到看見繩子上的水珠兒在陽光里迸濺出來。接著，繩子開始往外溜，老人跪下來，不甘不愿地看著它溜進(jìn)幽暗的水里。

“現(xiàn)在它剛好轉(zhuǎn)到圈兒上最遠(yuǎn)的地方?！彼f，我得用吃奶的勁兒牢牢拽住，他想。拉緊繩子就會讓它繞的圈兒一次比一次小。說不定再過一個小時我就看見它了?，F(xiàn)在我得叫它服我，待會兒我就殺死它。

但是魚還在慢慢兒繞圈兒，兩個小時后，老人已經(jīng)大汗淋漓，累得骨頭都要散架了。不過現(xiàn)在魚繞的圈兒已經(jīng)小多了，從釣繩的斜度來看，他知道魚正在穩(wěn)穩(wěn)地游上來。

有個把小時，老人眼前一直發(fā)黑，汗水浸著他的雙眼，浸著他額頭上眼睛附近的傷口。眼前發(fā)黑他倒不怕，他用這么大的力氣拉繩子，眼前發(fā)黑很正常。只是有兩次他覺得眩暈，這讓他很擔(dān)心。

“我可不能丟人現(xiàn)眼，把命送在這么一條魚身上。”他說，“我馬上就要讓它漂漂亮亮地浮上來。上帝保佑我堅(jiān)持住吧。我要念一百遍《天父敬啟》和一百遍《圣母瑪利亞》。不過我這會兒可念不了。”

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念過了吧，他想。我以后會補(bǔ)上的。就在這時，他覺得兩只手拽著的繩子突然猛扯猛頓。這股力道又急、又狠、又重。

它現(xiàn)在正用長吻撞鐵絲呢，他想。這是免不了的。它必須得這么干。這么一來，它可能就會跳起來，我情愿它現(xiàn)在老老實(shí)實(shí)地兜圈子。剛才它跳那幾下，是為了灌空氣，非跳不可。可是現(xiàn)在如果再來，每跳一次都會把鉤子扎的傷口拉寬，拉寬后它可能就會甩掉鉤子。

“魚，別跳啦！”他說，“別跳啦！”

大魚又撞了幾下鐵絲，每次魚甩頭來撞，老人都會放出一點(diǎn)兒繩子。

我不能讓它身上疼的地方再增加了，他想。我疼倒沒關(guān)系。我能控制自己?？伤燮饋頃l(fā)飆的。

過了一會兒，魚不再撞鐵絲了，它又開始慢慢地繞圈兒了?，F(xiàn)在老人穩(wěn)穩(wěn)地往回收繩子?？伤盅灹?。他用左手掬起一捧海水，澆在頭上。接著他又澆了些，還揉了兩下后頸。

“我沒有抽筋。”他說，“它馬上就要上來了，我能堅(jiān)持得住。你必須堅(jiān)持住。這還用說？”

他跪下來，貼著船頭，又把繩子背在背上。他想好了：趁著現(xiàn)在它正在兜圈兒，我要歇會兒，等它過來的時候，我就站起來，開始收拾它。

真想在船頭歇著，讓魚去兜它的圈子，也不用去收什么繩子，那樣該多好啊！可是，繩子上的拉力一變，魚朝小船游過來的時候，老人馬上站起來，開始擺動身體，左右開攻，把所有能收上來的繩子都收上來。

我從來沒像這次這么累過，而且現(xiàn)在又起信風(fēng)了，他想。不過待會兒剛好可以趁著這股風(fēng)把它運(yùn)回去。我求之不得呢。

“下次它再往外轉(zhuǎn)的時候我再歇會兒?！彼f，“我現(xiàn)在好多了。再過兩三圈兒，我就能逮住它?！?/font>

他的草帽掛在后腦勺兒上，魚兜遠(yuǎn)后把繩子拉緊了，他便順勢倒在船頭上。

魚啊，現(xiàn)在你干你的吧，等你兜回來我就抓你，他想。

海水漲了不少。但微風(fēng)輕拂，是好天氣的征兆，他回家正好需要借助這股風(fēng)。

“我只要朝南邊和西邊走就可以了。”他說，“男子漢在海上絕不會迷路，何況那個海島挺長的?！?/font>

到第三圈時，他才看到魚。

寧寧

老人與海（23）

繩子還在一直往外竄啊竄，可是速度漸漸慢下來了，現(xiàn)在魚每拉出去一點(diǎn)繩 子，都要付出一番努力。他從船板上抬起頭來，臉下面那片魚肉被他的臉頰壓得稀爛。接著，他半跪著直起身，再慢慢兒站起來。他還在放繩子，不過已經(jīng)越來越慢 了。他往后退，退到那幾盤繩子跟前，伸出腳可以探到那堆繩子，只是眼睛看不到。繩子多得是，現(xiàn)在，魚的負(fù)擔(dān)更重，它要拖著那些新入水的繩子，阻力更大了。

好 啦，他想?，F(xiàn)在它跳了十幾次，沿著脊背的氣囊已經(jīng)灌滿了空氣，它不會沉下去死在我撈不起來的地方了。它馬上會開始繞圈兒，我得想法兒對付它了。不知道它為 什么會突然發(fā)飆？是餓瘋了還是夜里被什么東西嚇到了？說不定它是突然感覺害怕了。不過它那么冷靜、那么強(qiáng)壯，而且似乎總是無懼無畏、信心十足，害怕實(shí)在說 不過去，真是奇怪。

“你最好無懼無畏、信心十足，老頭兒。”他說，“你又抓著它了，可是你收不回來繩子，而它馬上就開始繞圈兒了?！?/font>

老 人現(xiàn)在用左手和肩膀抻住繩子，彎下腰用右手掬了一捧水，洗掉粘在臉上的海豚肉。他擔(dān)心海豚肉粘在臉上讓他惡心，要是吐了就會損失體力。把臉洗干凈后，他靠 著船舷把右手浸在咸水里蕩了蕩。這時，他看到天際第一縷晨曦透出微光，太陽即將升起。魚現(xiàn)在差不多在朝東走了，他想。也就是說，它已經(jīng)累了，在順著水流往 前漂呢。它馬上就得開始繞圈兒了。那我就要真的開干了。

他估計(jì)右手泡夠水了，就抽上來看看。

“還行?！彼f，“疼痛對男人來說不算回事兒?！?/font>

他小心地抓住繩子，不讓它嵌進(jìn)剛才磨出的傷口里，然后又調(diào)整一下重心，好從小船的另一邊把左手也伸到海水里浸泡。

“你剛才干得還不錯。”他對自己的左手說，“可是有一陣子我竟然找不到你了?！?/font>

為什么我沒生兩只好手呢？他想。說不定是我的錯，沒好好訓(xùn)練這只手。可是上帝知道，它明明有很多機(jī)會可以學(xué)習(xí)的。不管怎么說，夜里它干得也還不錯，而且，也才抽了一次筋而已。要是它再敢抽筋，就讓繩子把它割掉算了。

這 么想著，他知道自己大腦不清醒了，他覺得應(yīng)該再吃些海豚肉?？墒俏也荒艹?，他告訴自己。就算頭重腳輕也比吐得失去力氣好。我知道，就算吃了我也會吐出來， 因?yàn)閯偛盼夷槈涸谏厦媪恕Ｎ乙糁切~肉以防萬一。不過現(xiàn)在要靠吃東西來增加體力已經(jīng)太晚了。你真笨，他暗罵自己。趕快把剩下那條飛魚吃了！

飛魚就在那兒呢，洗得干干凈凈的，剖得好好的，他用左手揀起飛魚，細(xì)細(xì)地嚼著骨頭，一點(diǎn)兒沒扔，連尾巴都吃進(jìn)去了。

它比什么魚都有營養(yǎng)，他想。起碼它能提供我需要的體力。現(xiàn)在能做的我都做了，他想。讓它開始繞圈兒吧，讓戰(zhàn)斗趕快開始吧。

從他出海以來，這是第三次看到太陽冉冉升起，這時，魚開始繞圈兒了。

從 釣繩的斜度看不出魚在繞圈兒。為時尚早。他只感覺到釣繩的拉力稍稍松了點(diǎn)兒，便開始用右手輕輕往回拉。繩子還是繃得很緊，只不過每次到他快把繩子拉斷的時 候，就又拉得動了。他把雙肩和腦袋從繩子底下繞了出來，把繩子繃直了往回收，收得又穩(wěn)又輕。他甩開雙手，左右開弓，把全身的力氣和兩條腿的力氣都用上，盡 可能多收些繩子上來。他的老腿、老肩隨著手拉繩子的左右擺動來回晃。

寧寧

老人與海（22）

“它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崩先苏f，“現(xiàn)在，我先吃掉這條海豚，然后再歇會兒，瞇會兒眼?！?/font>

夜越來越冷，星光點(diǎn)點(diǎn)，他吞下半條海豚肉和一整條掏臟去頭的飛魚。

“海豚煮熟了吃，多好啊?！彼f，“生吃可真難吃。以后船上沒有鹽和檸檬我就不出海?！?/font>

要是我動動腦子，白天就會在船上潑些海水，曬干了就有鹽了，他想?？墒且搽y怪，我直到傍晚才釣到海豚。不管怎么說，還是準(zhǔn)備不夠充分。不過我全部嚼得爛爛的，吃著也不怎么惡心。

天空陰云密布，往東方堆去，他認(rèn)識的星星一顆接一顆地消失在天際。他似乎正踏入云彩堆積的大峽谷，連夜風(fēng)也緩了下來。

“這三四天要變天了?！彼f，“不過今夜不會，明天也不會。趕快弄好索具去睡會兒吧，老頭兒，趁著大魚現(xiàn)在比較安靜?！?/font>

他右手緊緊抓著繩子，大腿頂住右手，然后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船頭的木板上。他把肩頭上的繩子稍稍往下移了點(diǎn)兒，再用左手拽住。

只要繩子給絆住，右手就可以一直攥著繩子，他想。如果我待會兒睡著的時候右手松開繩子，繩子往外一溜，左手就會感覺到。右手很辛苦，不過它早就習(xí)慣吃苦了。就算只睡二十分鐘或者半個小時也好啊。他面朝下趴著，整個身子壓在繩子上，重量全部抵在右手上，就這樣睡著了。

他沒有夢到獅子，卻夢到一大群鼠海豚，這群鼠海豚前后有八到十英里長，它們正處于交配期，高高地躍上半空，在水面上留下凹陷，接著墜入水中，剛好落回那些凹陷里。

接著，他夢到自己就在村子里，還睡在自己的床上，北風(fēng)呼嘯，他很冷。他把右臂當(dāng)枕頭，現(xiàn)在整只右臂都麻了。

之后，他又夢到那道金黃色的長沙灘，暮色蒼茫中，他看到第一頭獅子走下沙灘，接著，其余的獅子也來了。晚風(fēng)從岸上吹來，大船泊在岸邊，他用下巴抵著船板，無憂無慮地等著看還有沒有獅子過來。

月亮早已升上天空，他還在熟睡，魚還在穩(wěn)穩(wěn)地拖著小船，小船正漂進(jìn)云彩的隧道。

右 拳突然拱到臉上，把他驚醒了，釣繩正從他的右手往外飛竄，擦得手心火辣辣的痛。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左手的存在了，于是用右手竭力拽住釣繩，可繩子還在往外沖。 終于，左手也感覺到釣繩了，他便后仰過去繃住釣繩，這下背部和左手都被繩子擦得火辣辣的，他用左手絆住所有的牽力，左掌心磨得生疼?；仡^看看那幾盤繩子， 它們正在平滑地向海水里滑溜。說時遲，那時快，海水像被炸開了，大魚突然跳出海面，又馬上“嘭”的一聲墜下去。接著，它一次又一次地躍出海面。老人都快把 釣繩繃斷了，還一次又一次地加力，可繩子還在往外飛竄，小船被拉得飛快。他已經(jīng)被拽倒在船頭，身子頂著船板，臉貼在一片切好的海豚肉上，一點(diǎn)兒都動彈不 得。

這不就是我苦苦等待的時刻嗎？他想。那我就上吧。叫它賠我釣繩，叫它賠！他想。

他看不到魚跳出水面，只聽到巨響，知道它正掀浪而起，又重重跌入水中，他從釣繩上也能感覺到它的起伏。飛竄的釣繩擦得他雙手生疼，不過他早就料到會這樣，所以讓繩子蹭著長了老繭的地方往外飛，不讓它滑到掌心，也不讓它擦到手指。

可惜孩子沒來，不然他會把那幾盤繩子潑上水弄濕的，他想。是啊?？上Ш⒆記]來?？上Ш⒆記]來啊。

寧寧

老人與海（21）

現(xiàn)在我要再休息一個小時，等覺得它真的穩(wěn)妥牢靠了，再到船艄去干我的活， 想好要不要把槳捆上。這段時間，我可以看看它有什么舉動，有什么變化。把槳捆上是個不錯的辦法，可現(xiàn)在應(yīng)該穩(wěn)扎穩(wěn)打，謹(jǐn)慎行事。它還真是條了不起的魚，之 前我看見鉤子插進(jìn)它的嘴角，可它把嘴巴閉得緊緊的。被鉤子扎的疼痛還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它現(xiàn)在饑腸轆轆，連自己在跟什么東西較量都不知道，這才真是要命。趕 快歇會兒吧，老頭兒，讓魚拉它的纖，等輪到你出手時再說吧。

他休息了兩個小時，時間是他自己估計(jì)的。天還早，月亮沒有出來，他沒辦法判斷具體時間。其實(shí)他也沒有真正休息，不過是喘口氣而已。他的肩頭上還扛著魚的拉力，只不過他把左手放在船頭的舷緣上，把牽制魚的力道越來越多地轉(zhuǎn)移到船身，依靠船身去抵制魚的拉力。

他想，要是能把繩子系在船上，那多省事兒?？墒侵灰p輕一頓就會繃斷繩子。我必須用自己的身子緩沖繩子的拉力，隨時準(zhǔn)備用兩只手放繩。

“可是你還沒睡過呢，老頭兒?！彼舐曊f，“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半個白天、一個夜晚，再加一個白天，你一會兒都沒睡。你得想辦法趁它安靜穩(wěn)妥的時候睡一會兒，要是不睡覺，大腦就不清醒了?！?/font>

現(xiàn)在我清醒得很呢，他想。太清醒了。跟我那些星星兄弟們一樣清醒?？晌疫€是得睡覺，星星們都睡覺，月亮和太陽也都睡，就連大海有時候也會睡著，那些日子，沒有急流，風(fēng)平浪靜，就是大海在睡了。

不過你可別忘了要睡，他想。強(qiáng)迫自己睡會兒，想個簡單穩(wěn)妥的辦法拖住釣繩。現(xiàn)在先過去殺海豚吧。如果你必須睡覺，把槳捆上增加阻力就太危險了。

我可以不睡，他對自己說，可是，不睡也太危險了。

他雙膝著地，手腳并用，慢慢爬回船艄，小心牽動繩子，以免驚動大魚。它現(xiàn)在可能都昏昏欲睡了，他想?？晌也幌胱屗?，它得拉纖，一直拉到死為止。

回到船艄后，他轉(zhuǎn)過身來，左手接過肩頭繩子的牽力，右手從刀鞘抽出刀子。此時，借著明亮的星光，海豚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刀扎住海豚的頭，把它從船底拖過來，再一腳踩住它，從肛門下刀，一路劃到下頜尖。然后他把刀子放下，用右手去掏內(nèi)臟，把臟腑掏得干凈干凈，再把腮撕掉。

海 豚的胃在他的手里又重又滑，于是他一把撕開，原來里面有兩條飛魚，而且還很新鮮，硬邦邦的，他把兩條飛魚并排放在船板上，把內(nèi)臟和腮丟出船外，它們下沉的 時候，在水里留下一道磷光。魚肉冷冰冰的，在星光的照耀下，像麻風(fēng)病人的皮膚一樣灰白灰白的。老人用右腳踩住它的頭，剝掉一側(cè)的皮，再把它翻過來，剝掉另 一側(cè)的皮，然后把兩側(cè)的肉從頭到尾全部剖下來。

他把海豚的殘骸丟到船外，想看看它落水的時候會不會掀起漩渦，結(jié)果只看到它緩緩下沉的光芒。于是，他轉(zhuǎn)過身來，用兩大片海豚肉夾著兩條飛魚，把刀子插入刀鞘，慢慢回到船頭。他躬著背，扛著釣繩的牽力，右手拿著魚肉。

做好這些后，他給肩上的釣繩換了個新地方，還是用左手抓著釣繩，靠著舷緣。接著，他探出身子，把飛魚在水里洗了洗，還看了看沖著手流過來的水速。剝過魚皮的手閃著磷光，他就勢望望手邊的水流，發(fā)現(xiàn)水流很緩，他側(cè)著手在船板上來回蹭，點(diǎn)點(diǎn)磷光浮開，順著水流，慢慢向后漂去。

寧寧

老人與海（20）

老人把魚從鉤子上摘下來，重新往釣繩上裝了一條沙丁魚，拋進(jìn)大海。然后，他慢慢回到船頭，洗了洗左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接著他將吃重的大釣繩從右手換到左手，又在海水里洗右手。此時，太陽已經(jīng)滑入大海，老人看了看太陽，又望了望大釣繩的斜度。

“一點(diǎn)兒都沒變?！彼f，但是，看看沖在手上的水流，他發(fā)覺魚的速度明顯慢下來了。

“我要把兩只槳橫著綁在船艄上，這樣能叫它在夜里放慢速度。”他說，“它今天晚上再撐一夜沒問題，我也沒問題?！?/font>

最 好待會兒再給那只海豚開膛，別讓肉里面的血流掉，他想。這事兒我可以待會兒再干，順便把槳綁上，給魚加點(diǎn)負(fù)擔(dān)?，F(xiàn)在太陽落山了，我最好別驚動它，讓它安安 靜靜的。日落時分，所有的魚類都很難熬。右手晾干后，他就用右手抓住釣繩，盡可能全身放松，讓繩子把自己拉著靠在木板上，這樣船受到的拉力就跟他承擔(dān)的一 樣大了，或者比他承擔(dān)的還更大。

我正在學(xué)著怎么干活呢，他想。至少是這部分活要學(xué)。別忘了，從它吞了魚餌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東西呢，它塊頭那 么大，飯量肯定也很大。而我吃了整整一條金槍魚。明天我會把那只海豚吃掉，他把海豚叫做“金魚”，或許待會兒我剖開清理的時候就該先吃點(diǎn)兒。這東西比金槍 魚更難吃。不過，話說回來，干什么都不容易。

“魚啊，你現(xiàn)在怎么樣？”他大聲問道?！拔椰F(xiàn)在很好，我左手好些了，再過一天一夜我都有東西吃。好好拉船吧，魚?！?/font>

他并不是真的很好，因?yàn)楸淮轴灷K勒疼的脊背疼過了頭，已經(jīng)發(fā)木了，這讓他有點(diǎn)兒不放心。不過，比這更糟糕的事我都經(jīng)歷過，他想。一只手破了點(diǎn)皮而已，而且那只抽筋的手也不抽了。兩條腿好好的。再說了，現(xiàn)在我在食物儲備上也占了上風(fēng)。

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正值九月，天黑得很快。他躺在破舊的船頭木板上，盡可能讓自己歇下來。最早的幾顆星星已經(jīng)出來了。他不知道其中有顆星星叫“參宿七”，可看到它就會知道，很快星星們就會全部出來了，這些遠(yuǎn)在天際的朋友會陪著他。

“魚也是我的朋友。”他大聲說，“我從來沒見過、沒聽說過這樣的魚?？晌冶仨殮⑺浪?。還好我們不用殺死星星?！?/font>

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設(shè)法去殺死月亮，那會怎么樣？他想。那月亮就會逃走的?？墒?，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設(shè)法去殺死太陽，那又會怎么樣？我們生來還挺幸運(yùn)，他想。

接著，他又開始可憐那條大魚沒東西吃，不過，可憐歸可憐，并不影響殺死它的決心。它夠多少人吃呢？他想?？伤麄兡切┤伺涞蒙铣运鼏?？不，當(dāng)然配不上。它行事磊落，性情高貴，就沖它的風(fēng)范，沒有人配得上吃它。

這些事我不懂，他想。不過還好我們不用去想方設(shè)法殺死太陽、月亮和星星。單是靠海過活，要?dú)⑺牢覀兊暮眯值埽蛪蜃屓穗y受的了。

現(xiàn) 在我得琢磨一下給魚加點(diǎn)負(fù)擔(dān)的事兒，他想。加了既有好處也有風(fēng)險。如果它用力掙脫，而兩支槳還捆在上面，船就沒那么輕巧，我就會白白丟掉很多繩子，還有可 能把它也丟掉。如果讓船輕巧些，我們兩個受罪的時間就會延長，可我會更安全，因?yàn)轸~還有股飛奔的勁兒沒使出來呢。不管怎么著，我得先把那條海豚開了膛，免 得把它放壞了，我還要吃點(diǎn)兒魚肉補(bǔ)充體力呢。

寧寧

老人與海（19）

一整夜，勝算都在來回變換，一會兒他占上風(fēng)，一會兒對方占上風(fēng)。他們給黑 人喝了朗姆酒，還給他點(diǎn)了幾支香煙。朗姆酒下肚后，黑人使出全身力氣，占了上風(fēng)，把老人的手壓下去三英寸——當(dāng)時老人還不是老人，而是冠軍桑提亞哥。但 是，老人緊接著絕地反擊，又把手扳回中間。此時，他確定自己能打敗這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大個子。天一亮，那些下注的人紛紛嚷著要算做平局，裁判不肯，裁判正在搖 頭的當(dāng)兒，他一使勁兒，就把黑大個兒的手壓了下去，一直往下，終于貼在桌面上。比賽從星期天早上開始，直到星期一早上才結(jié)束。那些下注的人之所以紛紛要求 算做平局，是因?yàn)樗麄兊萌ゴa頭上班了，去扛一麻袋一麻袋的蔗糖，或者去給哈瓦那煤炭公司干活。如果不是這樣，大家都樂意讓他們比完。不管怎么樣，他趕在所 有人去上班之前，及時地結(jié)束了比賽。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每個人都管他叫“冠軍”，到了春天，他們又較量了一回。不過，這回大家沒賭多少錢， 因?yàn)樗讘?zhàn)告捷，擊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黑人的信心，所以贏得易如反掌。此后，他又跟人比過幾回，之后就不干了。他估量只要自己有求勝心，任何人他都能打 敗，而且，他認(rèn)定掰手腕會傷害用來打漁的右手。他用左手試著比過幾次，結(jié)果左手總是不聽他指揮，所以他信不過這只手。

現(xiàn)在太陽要把它烤熟了，他想。除非夜里凍著它，不然應(yīng)該不會再害我抽筋了，真不知道今晚會出什么事兒。

一架飛機(jī)從頭頂掠過，向邁阿密飛去，他看見飛機(jī)投下的影子把一群群飛魚嚇得躍出水面。

“這么多飛魚，應(yīng)該有海豚?！彼幻嬲f著，一面朝后仰過去繃緊釣繩，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大魚再拽過來一點(diǎn)兒。拽不動，繩子還是那么緊繃繃的，上面的水珠兒顫動著，再用力拉，非繃斷不可。小船緩緩地往前駛?cè)ィь^望著飛機(jī)，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作罷。

坐 在飛機(jī)里面感覺肯定很奇怪，他想。不知道從那么高的地方看到的大海是什么樣的。只要別飛得太高，魚應(yīng)該能看清楚。要是我，我就在200英尋的高處慢慢兒 飛，從上頭好好看看這條魚。以前在捕龜船上，我爬上過桅桿頂上的橫木架，就那么點(diǎn)兒高，也讓我大開眼界了呢。從那兒往下看，海豚的體色更綠，它們身上的條 紋和紫色的斑塊都看得見，你還能看見它們一大群游過來。為什么幽暗的洋流里急速飛奔的魚都長著紫色的脊背，通常連條紋或斑塊也都是紫色？海豚看起來當(dāng)然發(fā) 綠，因?yàn)樗緛硎墙鹕?。可?dāng)它餓極了進(jìn)食的時候，兩側(cè)的條紋就會呈現(xiàn)紫色，就像馬林魚一樣。是因?yàn)樯鷼饣蛘吲艿锰彀堰@些紫色的條紋逼得顯現(xiàn)出來了嗎？

夜 色降臨之前，他們經(jīng)過一大片馬尾藻，這些馬尾藻堆得像個小島，它們隨著微微的波浪起伏搖擺，仿佛大海正躲在一床黃色的毯子下在跟誰做愛。就在這時，細(xì)釣線 上有只海豚咬鉤了。海豚躍入半空，殘陽夕照里，老人一眼望去，它通體金光，在半空拼命地扭動、拍打。它驚恐萬分，一次次躍起又落下，老人趁機(jī)走到船艄，蹲 下身子，一邊用右手右臂拖住大釣繩，一邊用左手把海豚拽過來，每收一段繩子就用光著的左腳牢牢踩住。海豚靠攏船艄的時候，還在不顧死活地上竄下跳、左沖右 撞。老人從船艄往外探出身子，把這條金光閃閃、紫斑遍布的海豚拽上船。它嘴巴一張一合，上下頜骨不斷抽搐，急促地磕著魚鉤，扁長的軀干、腦袋和尾巴啪啪地 拍打著船底，老人舉起木棒，對著它金燦燦的腦袋猛敲一頓，它抖動了幾下，躺著一動不動了。

寧寧

老人與海（18）

它要是肯睡會兒就好了，那我也可以瞇會兒，做夢去看看那些獅子，他想。他不明白，為什么夢里剩下的，大多都是那些獅子？別胡思亂想了，老頭兒，他警告自己，靠在木板上歇歇吧，現(xiàn)在什么都別想了。它正在出力拉纖呢，你就盡量歇著吧。

時間流逝，馬上就是下午時分了，小船還在緩慢、平穩(wěn)地往前走著。微微的東風(fēng)給船添了幾分阻力，老人隨著小浪頭的起伏輕輕顛簸著，背上繩子勒痛的地方現(xiàn)在覺得輕松、緩和多了。

下午，繩子一度又往上浮，不過大魚只是稍稍上來一點(diǎn)兒，就在比先前淺一些的水里接著往前游了。太陽照著老人的左臂、左肩和脊背，所以他知道魚已經(jīng)改變方向，往東北方游去了。

剛 才見過大魚一面，所以現(xiàn)在他能想象出它在水中游弋的樣子：紫色的胸鰭像翅膀似的大張著，豎起的大尾巴一路斬破黑暗。不知道它在那么深的水里能看到多少東 西，老人心想。它長著一雙巨眼。馬的眼睛小得多，卻能在暗中視物。以前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當(dāng)然不是漆黑漆黑的地方，可視力幾乎跟貓兒一樣好呢。

他不斷活動手指，再加上太陽炙烤，現(xiàn)在左手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于是他開始把繩子的牽力移給左手，同時聳了聳背部的肌肉，稍微移了移繩子，換換被勒痛的地方。

“魚啊，要是你現(xiàn)在還不累，”他大聲說，“那你就太奇怪了?！?/font>

現(xiàn)在他累壞了，也知道夜色馬上就要降臨了，于是盡量去想一些別的事。他想到了大聯(lián)盟的賽事，對他來說，他們都是“大聯(lián)盟”，他知道，這個時候，紐約的揚(yáng)基隊(duì)正在跟底特律的老虎隊(duì)比賽。

我 已經(jīng)兩天不知道那些賽事的結(jié)果了，他想。不過我一定要有信心，必須對得起大球星迪馬喬，他什么事都干得漂漂亮亮的，就算腳后跟的骨刺再疼都不畏縮。話說回 來，骨刺到底怎么回事？他問自己。骨頭長出一根刺？我們打漁的人都不長骨刺。腳后跟長根刺會不會跟斗雞腳上裝距鐵一樣疼？斗雞被啄瞎眼睛，甚至雙眼，還繼 續(xù)斗下去，我覺得我肯定受不了。跟那些強(qiáng)大的飛禽走獸相比，人類算不了什么。我還是情愿做那個待在水下暗處的動物。

“除非有鯊魚來?！彼舐曊f，“要是真的來了鯊魚，那就只好求上帝可憐可憐它，也可憐可憐我吧。”

你覺得大球星迪馬喬會不會像我這樣，這么長時間一直守著這條魚？他想。我敢說他肯定會的，而且守的時間會更長，因?yàn)樗贻p力壯。他爸爸也是個漁夫。不過他的骨刺會不會疼得太厲害？

“我不知道。”他大聲說，“我從來沒長過骨刺?！?/font>

夕 陽落山的時候，他為了增強(qiáng)自己的信心，回憶起當(dāng)年在卡薩布蘭卡酒館的往事：跟那個強(qiáng)壯的黑人大漢掰手腕。那個黑人來自西恩富戈斯，在碼頭工人當(dāng)中力氣最 大。他們倆胳膊肘抵著桌子上的粉筆線，前臂豎直，手跟手緊緊扣在一起，整整僵持了一天一夜。兩個人都想把對方的手壓倒在桌面上。大家的賭注下得很大，煤油 燈下，人們在房間里進(jìn)進(jìn)出出，可他的兩只眼睛只管緊盯著黑人的胳膊、手和臉。僵持了八個小時后，他們開始每四個小時換一次裁判，好讓裁判睡覺。他和黑人的 指甲蓋都出了血，兩人盯著對方的眼睛、手和前臂，那些下注的人在屋里進(jìn)進(jìn)出出，有的坐在靠墻的高腳凳上觀望。酒館的墻壁是木板拼的，刷了亮藍(lán)色的漆，燈光 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墻壁上。黑人的影子高大威猛，微風(fēng)吹來，燈光搖曳，他的影子就在墻上來回晃。

寧寧

老人與海（17）

這是條大魚，我得叫它服我，他想。決不能讓它知道自己有多大力氣，也不能讓它知道要是它逃跑會有多厲害。如果我是它，馬上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前沖，不把什么東西掙斷決不停下。不過還好，它們到底沒有我們漁夫聰明，盡管它們比人類更高貴、更有能耐。

老人見過很多大魚。他這一輩子，見過很多重達(dá)一千多磅的大魚，也捉住過兩條這么大的，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捉過。眼下只有他一個人，在遠(yuǎn)離陸地的遠(yuǎn)海，跟一條大魚綁在一起，他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么大的魚，何況，他的左手還像鷹爪子一樣緊緊蜷著。

不過它會松開的，他想。它肯定會松開去幫我的右手干活的。有三樣?xùn)|西跟我是親兄弟：魚和我的兩只手。它必須松開，這么抽筋可太委屈它了。魚倒是又慢下來了，繼續(xù)照它尋常的速度往前游。

不 知道它為什么會跳起來，老人想。他跳起來好像就是為了給我看看它的塊頭有多大。橫豎我現(xiàn)在知道了，他想。我也想給它瞧瞧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可是那樣做它就 會瞅見我這只抽筋的手了。還是讓它把我想得更強(qiáng)悍些吧，我會很強(qiáng)悍的。如果我是那條魚就好了，我會用它所有的一切來對抗我僅有的意愿和智慧，他想。

他舒服地靠著木板，難受的時候就忍著。魚穩(wěn)穩(wěn)地往前游，小船緩緩地穿過幽暗的海水。東邊吹來的風(fēng)掀起一陣小浪，中午時分，老人的左手松開了。

“魚，這對你可是壞消息呀?！彼f著把他的護(hù)肩麻布袋上的釣繩挪了挪。

他雖說有點(diǎn)兒舒服了，可還是很難受，只不過他壓根不想承認(rèn)自己很難受罷了。

“我不信教?！彼f，“可我要念十遍‘天父敬啟’、十遍‘萬?，旣悂啞?，保佑我捉到這條魚，我保證如果捉到它就去朝拜科布雷童貞圣母。這是個承諾?！?/font>

他開始機(jī)械地做起禱告。他累得有時候連禱詞都記不起來了，過一會兒又念得飛快?！叭f?，旣悂啞北取疤旄妇磫ⅰ焙媚钜恍?，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圣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贊美，爾胎子耶穌并為贊美。天主圣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門?！蹦钔晁旨恿艘痪?，“受福的童貞圣母啊，請祈禱這條魚死去吧，盡管它很了不起?！?/font>

念完禱詞，他覺得好受多了，其實(shí)跟先前一樣難受，或許還更難受了，他靠在船頭木板上，機(jī)械地活動著左手的幾根手指。

這會兒雖然微風(fēng)輕拂，可太陽熱辣辣的。

“我 最好在伸出船艄的那根細(xì)釣線上再裝上魚餌，”他說，“要是大魚下定決心再跟我斗一個夜晚，我還得再吃點(diǎn)東西，而且瓶子里的水也不多了。這地方估計(jì)什么都釣 不到，只能釣只海豚。不過，趁新鮮吃的話，估計(jì)海豚味道還可以。希望今夜能有只飛魚跳上船?？晌覜]有什么亮光能吸引它們。飛魚生吃最美味了，都不用切碎。 現(xiàn)在我得留著力氣?；桨?，原來我可不知道它有這么大?！?/font>

“不過我還是要?dú)⑺浪彼f，“就算它再了不起。”

盡管這么做很不公平，他想?？墒俏乙屗纯匆粋€人能干多少事兒，能吃多少苦。

“我對孩子說自己是個怪老頭兒?！彼f，“現(xiàn)在是時候證明我所言非虛了?！?/font>

雖然以前他證明過上千回，但是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不算?，F(xiàn)在他要重新證明。每次都是嶄新的，他證明自己的時候從來不想以前的成就。

寧寧

老人與海（16）

“上帝保佑，讓我的手快別抽筋了，”他說，“我不知道魚還會怎么鬧呢?！?/font>

不過它看上去倒很安靜，像是在按著自己的計(jì)劃行事呢，他想?？伤降诇?zhǔn)備怎么辦呢？他想。我又準(zhǔn)備怎么辦？它塊頭那么大，我得看看它準(zhǔn)備怎么辦，再決定自己怎么辦。要是他肯跳起來，我就可以殺掉它?？伤恢辈豢铣鰜?，那我也只好一直跟它耗著了。

他 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褲子上來回搓，想讓手指軟和下來。可是手不肯張開。等太陽暖和起來興許它就張開了，他想。等我把那條身強(qiáng)力壯的生金槍魚消化了興許它就張 開了。如果我不得不用這只手，那不管多痛，我都要把它掰開。可是現(xiàn)在我不想強(qiáng)行掰開它。讓它自己慢慢張開，慢慢恢復(fù)吧。說到底，都怪我在夜里讓它受罪了， 為了把那些釣繩割斷重新接到一塊兒，累著它了。

他目光掃過海面，知道自己現(xiàn)在多么孤單。但是，他看見幽深的海水里映著一道道光柱，釣繩筆直 地扯在前方，平靜的海面有些異樣的起伏。這時，云彩越堆越高，預(yù)告著信風(fēng)的來臨，他抬眼望去，看見一群野鴨飛過水面，它們倒映在天空上，忽而影影綽綽，忽 而清晰分明，他知道，在海上，沒有人會孤單。

他想起某些乘著小船出海的人，唯恐看不到岸影，他也知道，在老天爺喜怒無常的月份里，別人的擔(dān)心也是很有道理的。不過颶風(fēng)季節(jié)就是現(xiàn)在這幾個月，只要颶風(fēng)沒來，這幾個月的天氣是一年當(dāng)中最好的。

如果真有颶風(fēng)，而你又在海上，那你早些天就會從天上看出些跡象。他們在岸上是看不出來的，因?yàn)樗麄儾恢涝撟⒁饽男┷E象，他想。而且，從陸地上看，云彩的樣子肯定也不一樣。還好我們這兒一時半會兒不會來颶風(fēng)。

他抬頭望望天，看見雪白的云團(tuán)堆起來，像堆了一摞摞冰淇淋在向人示好，云團(tuán)的上面是薄薄的卷云，如同羽毛一般，浮在九月的高空。

“輕柔的東北風(fēng)，”他說，“魚啊，這樣的天氣對我比對你有利啊。”

他的左手仍然蜷曲著，正在慢慢地試著撐開手指。

我討厭抽筋，他想。自己的身體居然跟自己做對！要是你食物中毒，當(dāng)著別人的面上吐下瀉，那是在別人面前丟丑。但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居然抽筋——他想到的詞兒是calambre——西班牙語“抽筋”，這簡直就是作踐自己。

要是孩子在這兒，他能幫我搓搓，從下半截胳膊開始往下搓，讓它舒活舒活，他想。不過它總會舒活過來的。

過了一會兒，他還沒看出水里的繩子有什么變化，右手就覺察出繩子上的拉力跟先前不一樣了。于是，他一邊傾身拽住釣繩，一邊在大腿上猛拍左手，就在這時，他看到釣繩在慢慢向上浮起，傾斜角度變小了。

“它要上來了！”他說，“快著點(diǎn)兒呀，手！拜托快點(diǎn)兒張開！”

釣 繩慢慢往上升，小船前方的水面跟著凸了起來，魚出來了，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往上冒，水從它的兩側(cè)往外瀉。它在陽光下光彩奪目，頭部和背部都是深紫色，兩側(cè)的條紋 映著陽光呈現(xiàn)淡淡的紫色，顯得十分寬舒。它的吻有棒球棒那么長，細(xì)劍似的越往前越尖。它整個身子躍出水面，又像只潛水鳥似的平滑流暢地潛入水中。老人看著 它大鐮刀般的尾巴沒入水中，釣繩飛快地滑出去。

“它比我的船還長兩英寸?！崩先苏f道。繩子放得又快又穩(wěn)，魚沒有受驚。老人雙手抓住繩子，松緊剛好適度，再緊一些就會把繩子拽斷。他知道，如果不能穩(wěn)穩(wěn)地拽住魚，讓它慢下來，它就可能拖走全部繩子，并把繩子拽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