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儒舉：長篇小說《誘霾 》（連載之六）

寧寧

六、

岳陽鄉(xiāng)下的小地主李觀運盡管一生膽小怕事、如履薄冰，但接二連三的噩夢還是找上了他。
先是張保長從縣里回來，正告他，好話說了一大堆，縣兵役局就是不讓步：而且……他彈了彈抽水煙袋用的麻桿火，似乎很難說出下面的話。
李觀運緊張地看著他。
而且……
隔了一會兒，保長繼續(xù)道：他們聽說你家老大是讀過中學的，現(xiàn)如今部隊不同于老北洋時期了，他們也要求有文化的人參軍……
李觀運最怕的事就是這個，保長還沒說完他就火了，從椅子上跳將起來：
保長，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你明知道我老大不在家，他在外學手藝去了。哎！我花了幾百大洋和五斗上好的水田，就得了這么個說法？
你跟我急什么？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呢，保長說著氣呼呼地從荷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公文。
你自己看去！
李觀運沒敢看那紙公文，他直勾勾地看著保長。
保長見他惶恐不安，一下子萎縮了下來，終是有些于心不忍，他拿起公文，盡量使自個兒聲調平和下來：
這事我原來并不知情，要不是去縣里辦你這破事，到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呢？你說，你說，你一個女伢家不好好呆在家里學做針線女紅，非得讓她去讀哪門子書，過去老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現(xiàn)在好了，弄成這個樣子，我看你這是錢多了燒的。
村長吸了一口煙：讀書也就罷了，偏偏又不務正道，跟著那幫野伢子們去鬧什么學潮，這學潮是隨便能鬧的？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呀。這下可好，我就是想幫也幫不了了……
保長滔滔不絕說了半天，李觀運卻不得要領，但是察言觀色，他看到保長很生氣，后果肯定很嚴重！
還不明白？保長拿著公文，抖了抖。
李觀運搖搖頭。
你那寶貝女伢，暑假里不回家，滯留在校鬧學潮，現(xiàn)被長沙警備司令部羈押了。明白不？
李觀運搖搖頭。
這下保長急了，他把那紙公文拿到李觀運眼跟前，用手指著其中一項打了紅杠杠的讓他瞧：岳陽縣某鄉(xiāng)，某保，女，李廷玉，就是你們家玉兒，還能有錯？
李觀運還是搖搖頭。保長慌了，他把李觀運扶在椅子上，轉身倒了一杯水，就看見李觀運混濁的老淚順著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流了下來……
暑假前，李觀運去學?？催^玉兒，當時她手里拿著“反獨栽、反饑餓、反內戰(zhàn)”的傳單，李觀運并不懂得那些玩藝兒，他去學校多是送些吃的、穿的、用的?，F(xiàn)在想來，八成是那些玩藝兒弄得他現(xiàn)在大禍臨頭的。
李觀運不知是怎么回到他的老宅的，他一路上暈暈糊糊，滿腦子都是些打仗、游行的鏡頭。有幾次他的頭都碰到了樹和墻頭，撞的鼻青臉腫。
剛落座，李廷鳳就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他也顧不得李觀運頭上的傷是怎么來的，開口便說：爹，哥他說不走，我讓他跟我回，讓你和他說，他又不回來！
李觀運眨巴著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的二伢子。
哥說，他和掌柜的女伢翠兒好上了，打死他也不離開那兒……
李觀運起身搬起剛才坐著的椅子，朝李廷鳳頭上砸去，李廷鳳躲之不及，額頭上的血頓時冒了出來，李廷鳳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家伙，當然不服氣，跳在院子當中嚷嚷起來：
狗日的，我招你惹你了，不是你急忙急火讓人家回來，去城里找哥的？他不回來，他不走管我屁事呀？
李觀運丟下椅子，換了一條放在門旮旯里扁擔，沖著大喊大叫的二伢子掄了過去，李廷鳳叫是叫，還是有些怕，趕緊推開后堂的門，正在埋頭做針線活的李觀運老伴，一眼便看到他們父子倆臉上淌著血，正大打出手，她一下子嚇傻了。
待李觀運沖進后堂，她趕緊丟下針線簍，攔住了老伴。
李觀運此時像是一頭斗紅了眼的公牛，他一邊推著老伴，一邊罵著：
老子打死你兩個王八羔子，倒也省事，媽的逼，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呀，生養(yǎng)你們幾個討債鬼呀……
直到李廷鳳跑的無影無蹤，李觀運才癱倒在老伴的懷里。
血和淚混在一起，染紅了老伴的衣衫前襟。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