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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劉備笑 于 2018-8-10 15:39 編輯
文四爹
文四爹死了,他死得很突然,突然得讓人始料未及。
在壬午年秋分來臨的這天早晨,能用“踩水”這種游泳姿勢在琵琶湖水庫來去自如的文四爹,有條不紊地將身上的衣服脫下整齊地擺放在后山那個小堰塘的堰埂邊上后,將自己沉進了不深的塘水里,也自此結(jié)束了他六十有四的人生。 說起文四爹,鄉(xiāng)鄰們對他做點漿豆腐的手藝那真是贊不絕口;但說起他的臭脾氣,他們又不得不搖頭嘆氣,甚至朝著文四爹家的方向,狠狠地吐上一口惡痰了。 記憶中文四爹家的豆腐坊,除了過大年前兩天和三伏天不開工外,差不多在每一天的四更時分,伴隨著不知何處引吭高歌的第一聲雞鳴,文四爹家的豆腐坊里就會傳來,石磨研磨豆子的聲音和文四爹對他十多歲女兒的呵斥聲。 天,漸漸放亮后,習(xí)慣早起的左鄰右舍們,就會紛紛挑起水桶,從飄散著豆?jié){香味、煙火味的豆腐坊前經(jīng)過,去到不遠處的井臺打水;也就在這個時候,文四爹親手制作的點漿豆腐,也準(zhǔn)備從豆腐壓制板上,下架了。 這時,但見個頭不高、身體強壯的文四爹,胸前系著一個帆布圍裙,在用手觸摸了幾下壓制板上的豆腐包后,動作麻利地將放置在壓杠踏板上的幾塊大青石搬放在了一邊,又立馬走到壓板架槽邊接了幾把溫?zé)岬亩垢畬㈦p手清潔搓洗干凈后,方才卸下壓杠,搬開壓板,揭開包裹豆腐的包單;溫?zé)岬撵F氣下,那雪白嫩滑的一大板豆腐就展現(xiàn)在了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購買者的眼前。這一刻,有的買者甚至?xí)蛔∵@鮮豆腐香味的誘惑,慢慢地吞咽起口水來。 這個時候的文四爹,面對購買者和他自己精心研制出來的一大板豆腐,臉龐上洋溢起舍我其誰的笑容和傲勁來。只見他,右手掂起一把長柄劃刀,眼睛根本不用估摸比量下刀的位置,也就是三下五除二地那么幾下,那么一大板豆腐,就被他分成了三十多個形狀均勻、大小相等的小豆腐塊。 也就在這一刻,垂涎許久的食客們,根本不待文四爹將分割后的豆腐塊放進清水桶,就一哄而上地圍站在豆腐架邊,搶購吵嚷起來。 “文師傅,我要三塊!” “老文,我昨天晚上定了四塊的!” “文大叔,我媽要我買兩塊回去待客!” …… 擠不進去的食客,卻會在這一刻,生氣地嚷道:不曉得搶個什么!哎呀,誰把我的腳踩住了。 這時的文四爹,就會收回先前洋溢在臉上的笑容,板起臉,睜大眼,將手中的長劃刀在豆腐夾板上使勁地那么一拍后,大聲吼起來:爭個鳥啊?都有的份,再搶,老子一塊都不賣了! 天天、月月、年年,文家豆腐坊都是那么地?zé)狒[,那么地門庭若市。 這個時候,就不得不提到文四爹的姑娘了。那個大我6、7歲的姐姐,鮮花般爛漫招展的年歲,但卻每天都板著臉,每天都是那么步履匆匆。見到人,哪怕是左右鄰居,哪怕是在狹窄的小巷里相遇,她總還是那么一低頭,然后擦身而過。 很多次,我曾嘗試著去和她說話,但都被她狠狠的眼神給嚇得沒了聲音。而自我記事開始,我就從來沒有見到小文姐姐的媽媽,我也曾很多次問詢過父母,但他們要么找個事由支開我,要么就是板著臉,對我說上一句:小孩子,莫管別人的家事。就不再理睬我了! 小孩子嘛,往往是大人越不讓知道的事情越好奇,越想去知曉。 大概是在我6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吧,連續(xù)幾天的大雨,使得燥熱的天氣變得非常地涼爽,當(dāng)人們還沉浸在夢鄉(xiāng)里的時候,靜謐的空氣里,卻突然傳來: “爸爸,不要啊……” “爸爸,饒命啊……!” “爸爸,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的哭叫聲傳開來。透過聲音,可辨別出是文四爹家那個小姐姐的哭喊聲。 那哭聲,哭得是一個凄厲,喊得是一個凄慘,真正是叫不忍卒聽。那樣的哭喊聲,不由得使我跳下床,跑到父母親的臥室,請求他們幫忙去查看一下究竟,并勸說一下時,早已半靠在床頭的父親,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小二,你去睡吧,再長大一些,你就知道這是為什么了!” 父親的言語,使得我只有選擇去用雙手撐著下巴,愣愣地坐在堂屋前的門檻上,斜望著文四爹的房屋,費勁腦瓜地去聽去想去揣測。 自那天開始,小文姐姐的哭叫聲,有時候會是在白天;有時候會是在晚上;有時候會是在半夜里傳出來。但不管是什么時候,兩扇大木門總是從里面,反插著。圍觀的人即使想去勸說,但也不敢靠攏去。偶爾有膽大的壯著膽,說上一句:文師傅,那么勤快,那么懂事的姑娘娃,你怎么忍心下得去手啊? 往往話還沒落音,便會聽見“滾你媽的蛋,再跟老子啰嗦一句,打死你個狗日的!”話語,從反插的大門里蹦將出來。 若是有人膽敢在這個時候,再勸說;更加激烈的怒罵聲、抽打聲、哭喊聲、求饒聲,就會透過墻縫、瓦縫、門縫,飄揚出來,不斷落進鄉(xiāng)鄰的眼睛里、耳朵里、心里……。 那一聲聲哭喊,那一聲聲呼救,不得不使你抓心撓耳,左焦右燥,床不能躺、茶不能飲、飯不得思。 就是在這樣的日子,在這樣的交際里,第二天的四更雞鳴時分,豆腐坊里依然還會響起“吱呀吱呀”的石磨聲;文四爹那蠻橫的呵斥、咳嗽聲。 對文四爹這個人,我是既愛又怕的。愛他,是因為文四爹知道我喜歡看書,在他高興的時候,時常會將他珍愛的存書借給我看,并鼓勵我好好讀書,做個有出息的人;看我正長身體,家里缺油少鹽,隔幾天就會舀上一大碗豆腐腦,喊我端回去喝;怕他,是因為他醉酒或一旦發(fā)起火來,便六親不認(rèn),更會是天王老子也敢打。 小文姐姐的生活,偶爾會在和風(fēng)細雨中度過;但更多時候,是在驟雨暴風(fēng)中煎熬;朝花夕拾、草木一秋;在歲月更替里,我們這些小輩,日漸長高長大;老輩人也在此消彼長中,慢慢衰弱老去。 進入90年代初,當(dāng)南下的打工潮日漸吹拂到隨南山區(qū)那個小鎮(zhèn)那個小山村的時候。初夏的一天傍晚,釣魚歸來的文四爹,卻發(fā)現(xiàn)自家的大門虛掩著。他急忙進入房間查看,寢室、后院沒人;廚房灶膛里更是沒有一絲火星。這時的他,一邊嘀咕著:這死丫頭又跑哪去了?一邊抄起了墻角邊的掃帚;因為慣常十分,四、五樣不豐盛,但做工精致的飯菜,會擺放在他熟悉的餐桌上。 而這一刻,餐桌上卻只有一張紙。紙上有用鉛筆匆忙間書寫下的幾行文字。那字跡,有些慌亂;那紙上,好像還有淚水濺落的痕跡:爸爸,對不起!不孝的女兒走了,感謝十幾年來,您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我不會去找媽媽了,真的,我不會再去了;您打我罵我,我知道您心里苦,我不怪您、也不恨您;時至今日,女兒長大了,女兒想出去看看,原諒女兒不能再照顧您了。爸爸,南下的路,我也不知道往哪走,請不要找我,我會回來的。不孝女兒,小紅! 看完這段文字的文四爹,異常地暴怒起來,他一邊怒罵著,一邊使勁地撕拽著這張留言紙。待紙張粉碎后,又伸手去將盛滿茶水的青花瓷水杯,摜摔到了地上,破碎的瓷片在四分五裂間,紛紛找到了各自的歸宿;而文四爹依然不解氣,我行我素地將桌椅臉盆,砸摔了個一干二凈后,拎著兩個酒瓶,一屁股蹋坐在門檻上,在將滿滿的兩瓶土鍋燒酒,咕咚咕咚地灌進嘴巴里后,自顧自個地關(guān)上門,走進臥室,“哐啷”一聲將自己砸倒在了床板上。 這一睡,就是三天;這三天,豆腐坊沒了任何動靜,文四爹居住的房屋里,也沒了任何動靜。直至第三天下午,在幾個鄉(xiāng)鄰引導(dǎo)和村干部的帶領(lǐng)下,又喊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后,將文四爹的大門從門腔里卸下,眾人透過散發(fā)著酸臭味的臥室門隙,方才瞧見文四爹衣衫不整、雙眼呆滯、胡子拉碴地躺臥在滿地的污穢里,已沒有了往日精神抖擻的模樣。 在村干部的協(xié)調(diào)下,那幾個小伙子又將文四爹從房間里抬出來,扒拉去身上的衣物后,又挑來幾擔(dān)水,對其一頓沖洗,方才使其恢復(fù)了過去的顏面。 自此開始,曾經(jīng)紅紅火火、熱熱鬧鬧、人聲鼎沸的豆腐坊就此徹底關(guān)張了。偶爾從此間經(jīng)過的人們,只會驚起幾只覓食的雀鳥兒撲棱起翅膀,騰飛到豆腐坊的瓦片上,再伸出小腦袋,左顧右探著,仿佛對現(xiàn)在的冷冷清清,充滿疑惑和不解。 鄉(xiāng)下的日子,在秋種夏收、芒種秋藏、雞鳴狗跳中迎來日落月升和年歲轉(zhuǎn)換。曾經(jīng)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文四爹,在女兒突然消失后,也變得三餐不定,煙不離嘴;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文四爹房屋里面的燈光,更是透過瓦縫、墻縫,整夜整夜的亮著;也是在這樣或那樣的暗夜里,更是經(jīng)常能聽見他扯心扯肺的咳嗽聲。 又是一個五年過去,就在人們快要忘記文四爹還有個女兒的時候,一個夏日的傍晚,包村郵遞員晃晃悠悠地騎著那輛馱滿報紙信箋的自行車,來到文四爹的家中,將從廣東省某地匯寄過來的一張五千元的匯款單和一封信,交到他手中時,他卻是一臉疑惑、一臉茫然。 當(dāng)天晚上,當(dāng)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鄉(xiāng)鄰,聚集在場院里納涼的時候,文四爹卻一個人躲在緊閉的房間里時而哭一陣、時而笑一陣;而我,也終于從鄉(xiāng)鄰的述說中,知道了文四爹的過去:年輕時候的他,異常好勇斗狠;日常交際中,只要一言不合,他輕則拳腳相向,使對方鮮血橫流;重則持棍攜刀,使對方皮開肉綻;他的老婆,就是在他經(jīng)常毆打,導(dǎo)致胳膊、肋骨多次斷裂,不堪虐待的情況下,慌忙間丟下女兒,逃走了;妻子逃走后,他的行為也變得更加乖張和肆無忌憚起來。 當(dāng)晚,伴隨著文四爹的哭聲、笑聲,漸入深夜的天空,也開始不緊不慢地下起了如訴如泣的小雨來。 第二天,晚起的人們,看見文四爹的大門又一次緊鎖著,在相互打探中知曉:文四爹一大早就提著個行李包,往紅山方向去了,好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別人問他干什么,他也不說,只是自顧自個地小步快跑著。 十多天后,神情疲憊、衣衫不整的文四爹,跟隨著滿天星斗,回到了他至今生活了60多年的家。而后幾天,從他自顧自個的言語中,大家聽出,原來那天他是根據(jù)匯款單上的地址,趕去尋找女兒了;然而,人海茫茫,最終歸來的,卻還是他獨自一個人。 黯然回到家中的文四爹,不再悠呵樂呵地騎著自行車四處找點釣魚了,而是忙忙碌碌地收整起前庭后院來;間隔幾天,他便會提些禮品去到鄉(xiāng)鄰的家中,嘮嘮家常,言語懇切地請求鄉(xiāng)鄰原諒自己年輕時犯下的過錯,對于文四爹言行舉止上的變化,鄉(xiāng)鄰們反倒開始感到突兀和不自在起來。 秋風(fēng)挾裹著秋雨,使得日子一天冷似一天了。文四爹也終于將家里家外收拾整齊停當(dāng)了。在秋分如期而至的這天早晨,他來到對面彭叔的理發(fā)店里,請他幫忙剪了頭發(fā)刮了胡須后,又回到家中穿了一套前幾天剛定做的新衣服,言語真切地與周圍鄰居挨個打完招呼并請他們保重身體、家庭幸福后,獨個向后山走去了。 此刻,盤宿在山后那棵不知年歲的老槐樹上的那幾只老鴰,也正站在橫斜的樹枝上,不時地伸展著翅膀,“哇哇”地亂叫著。 鄰居們望著他的背影,又一次議論起來:這老文是怎么了,大清早神神叨叨的?老文的神色不對,怕是要出什么事哦! 去往后山的文四爹,在堰塘邊朝著父母親安葬的方向,用幾塊石頭簡單地壘砌了一個拜臺后,便從隨身攜帶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個裝有稻米的搪瓷缽擺放在了拜臺上,點燃了三炷香插在了里面;而后,拿出三個酒杯,也順序擺放在了拜臺上,再依次斟滿三杯白酒,然后跪在拜臺前,端起酒杯,向天向地各敬了一杯后,又朝著父母親安葬的方向拜了三拜,端起第三杯酒,一飲而盡。 好像了卻一切牽掛的文四爹神情自然地脫下才穿到身上不久的新衣服、新鞋襪,整齊地擺放在了拜臺一邊;然后,一步一步地走進了不深的塘水里。 此刻,陰暗的天空上,傳來了南去秋雁的鳴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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